顾柯见点数是九也愣了一下,因为行酒令前曹确定的规矩是从末座开始每两人骰一回合,也就是说现在第一个轮到的是他,然后是狼山镇遏使王郢。
颜夕令将装满筹箸的竹筒恭敬地递给了坐在上首的曹确,宾客们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因为今晚第一轮行酒令的题目便是由他手中即将到来的抽签结果决定。
只见紫髯相公曹确从竹筒中抽出两支分别在外面标有“九”和“十”的筹箸看了又看,在众人眼中他露出了一脸十分微妙的表情。
曹确看了眼泰然自若的顾柯,又看了眼满怀期待的王郢,举起筹箸高声宣读着本次行酒令的第一个题目:
“比试射术,负者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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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们闻言看了看一向以勇武过人着称的狼山镇遏使突将王郢,又看了看以明经出身得官的顾柯,大多都暗自摇了摇头。
他们觉得这个题目简直太不公平,让文官和武官比试射术,这还用比?
但王郢闻言却如遭雷击,微微张口望向坐在曹确右边的刘忠爱,仿佛要说些什么。
但在被刘忠爱阴鸷的眼神扫过之后,他也只得在心里暗暗叫了声:
“苦来也!他们却是不晓得这顾家子的箭术多毒辣,某可没有必胜的把握。可要是在监军使面前露了怯,某这镇遏使怕是也当不成了。”
一时间如坐针毡的他只能寄希望于曹确手中的第二支筹箸讲了什么题目,行酒令同时有两个题目宾客有选题权,到时候大不了避过去换一个就是。
结果曹确念出的下一个题目更是让他如坠冰窟:
“第二个题目,便是以上元节为题作词一首,比较文才,由主宾共同评判高下,负者饮酒。”
王郢这下真是被弄得无路可退,第一个题目他没有必胜把握,可这第二个题目更是他巴不得要避开的。
但曹确显然不会故意刁难王郢这样的武夫,于是他补充说道:
“某知晓这第二个题目对王遏使此类武士颇为不公,而第一个题目对陆鲁望这等文士又太过苛刻。
故而今晚行酒令,宾客都可自行选取题目完成,除去第一轮的顾少府与王遏使之外,余下宾客按文武官职各自选取题目比试!”
席间除去主人曹确,以及顾柯和王郢之后,文职武职的人数相符且正好是偶数。
故而曹确为了规范本次行酒令的秩序临时调整的规则也没有引起宾客们的不满,反而让许多人都松了口气,暗想:
“曹司空先前命歌伎所唱的两阙《定风波》,原来只是告诫浙西文武要相安无事的意思吗?”
但众人没想到的是,曹确话音刚落,顾柯便主动跳出来拱手作揖说:
“司空明鉴,但顾四不才,愿斗胆同时接下这两场题目,不知哪位愿随顾四来比上一场!”
顾柯此话一出,许多还不认识他的官员都对他敢于同时接下两个题目有些刮目相看。
但也有人当即便不屑一顾,觉得顾柯太过狂妄,难当大任,不过是侥幸得了曹确赏识而已。
在席间低调了许久的罗隐见顾柯向自己投来一束目光,冷哼一声,却只是自斟自饮,没有回应顾柯带着询问的目光,看来他并不屑于和顾柯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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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之下顾柯只得将视线转向另一位久负盛名的吴地才子——此时正坐在湖州刺史张搏身侧的老者陆龟蒙。
陆龟蒙,字鲁望,自号天随子、江湖散人、甫里先生,乃是吴郡苏州长洲县人。
他和出身山南东道复州竟陵的皮日休(即今天的湖北天门)在长安被人并称为“皮陆”,互相唱和,两人是当世所公认的才子。
只不过相较于年方三十便侥幸以末位登进士第的皮日休,陆龟蒙就没那么幸运,在长安求取功名多年也没能考中进士。
唐人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每次录取的进士名额也只有三十多人,还存在极其普遍的暗箱操作。
由此可见皮日休在三十岁时就能考中进士时多么不容易,即便如此,皮日休也是第二次才考中。
但陆龟蒙不得已之下只得返乡归隐,在三年前还和东游至苏州的皮日休一同唱和,当时皮日休担任前任苏州刺史崔璞的从事。
陆龟蒙前年将自己与皮日休唱和的诗词都写成了《松陵集》。
如今他担任苏州刺史张搏的幕僚,也跟随张搏一起来到曹确举办的官宴,也是有想将《松陵集》呈给曹确观看,借此“行卷”以提升自己的名气。
陆龟蒙见顾柯有邀请自己应战的意思,也不推托,直接站出来接受了顾柯的挑战,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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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让老夫瞧瞧三吴士子新秀的文才如何,不知顾少府得了华阳真逸几分文才?”
主动让顾柯先作词,显然是对自己颇有信心,虽然言语间很是彬彬有礼,但已然是摆出了指点顾柯的姿态。
当然在座的各位都认为陆龟蒙是有这个资格的,顾柯在浙西都是以经世实务之才而闻名,从未听闻顾柯以诗文出众。
再考虑到他的明经出身,甚至可以说他在这方面称得上是弱势。
见他竟然主动挑战成名已久的陆龟蒙,已经有人开始思考顾柯是不是故意卖给陆龟蒙一个在曹司空面前施展才华的机会,好借此机会拉近距离结识名士了。
但顾柯丝毫没有露怯的样子,他恭敬地向曹确请求道:
“还请司空命颜大家替顾四与甫里先生掌墨,若曲词有成,也好流传后世。”qqxδnew
曹确抚着他那标志性的美髯,微微一笑,示意僮仆取来笔墨,让颜夕令携纸笔上前替顾柯作记录。
颜夕令没想到自己还要替这捉弄过自己的青衣可恶官人掌墨,见顾柯一脸自信的样子更是恨得牙痒痒,只能一边假意挂着笑容研墨,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谤道:
“妾倒想看看你若是写不出来,又要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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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这样想着,颜夕令手上研墨的劲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妩媚。
在旁人看来颜夕令似乎是在与这位面容俊朗的顾少府眉目传情,但实际上颜大家则是巴不得看到顾柯在宾客和曹确面前出个大丑,也好让自己出口恶气。
但看顾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显然不会就这么让这位小气的颜大家如愿。
“颜大家可知音律?”
顾柯故意拖长了音调,问了一个在颜夕令看来有些侮辱性的问题。
颜夕令闻言银牙都快咬碎了,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我忍,我忍”后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回答道:
“自然晓得,不知顾少府有何赐教?”
“顾四觉得先前曹公命两位大家为宾客所唱曲调颇为动人,尤其是这双阙对唱之法,顾四不才,想让颜大家听听顾四所创新曲可否成调?”
顾柯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竟然是打算现场创作一种新的曲调,还是当前十分稀少的重令。
重令即后世所言的双调,在晚唐时,曲词规制格律方兴未艾,不管是填词还是作曲都相对后世要简单直白一些,少有双调,重令这般复杂的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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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颜夕令一听到顾柯打算现场创新曲调,听他的意思还准备用新调填词,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嘲笑他异想天开,还是该夸他惊才绝艳了。
但还没等颜夕令回答,顾柯便自顾自地说起了他所新创曲调的字句分别为多少,又有什么韵律:
“新调顾四暂且命名为‘青玉案’,此名取自后汉张衡的《四愁诗》中‘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一句。
共有双调六十七字,前后段各六句,上下阕各五仄韵,上去通押。”
原本对顾柯的狂言只觉不屑一顾的颜夕令听完顾柯对他所创新调的解说后,有些愕然地发现这调好像还当真有些意思。
于是她也顾不得研墨,告罪一声后连忙从一名女伎手中取过琵琶拨了两下,试着唱了几声,更觉惊喜地发现这曲调不流于俗。
以她的眼光来看,这曲子比当前流行的俗乐调式要更有潜力。
见颜夕令突然接过乐器拨弄起来,而顾柯不仅没有作词反倒先作起曲调来了,让宾客们很是有些不解。
唯有曹确,罗隐,陆龟蒙等寥寥数人在认真地观察着颜夕令和顾柯间的交流。
发觉顾柯先前给颜夕令讲解的曲调闻所未闻,还并非是胡言乱语,至少在颜夕令看来是很有艺术水准的创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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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顾柯终于开口说道:
“曹司空命题为上元节,顾四所作词便取名为‘元夕’,正好应了这上元夜官宴之景。”
颜夕令闻言便将兔毫笔尖端浸入墨汁中,提笔准备在预先备好的宣纸上随时记录下顾柯的言语。
此时她已经对顾柯的才华不再怀疑,唯一有疑问的便是顾柯究竟打算作什么词。
顾柯一边望向厅中高达七尺,装饰华美的黄铜灯树,一边又扭头看向夜空中逐渐盛放的烟火,缓缓吟出上阙: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颜夕令用一手飘逸灵动的行楷飞快地在纸上写下顾柯吟出的上阙词,写完后恭敬地呈给曹确还有一众宾客们观看。
曹确指着“一夜鱼龙舞”和“宝马雕车香满路”二句笑着说:
“看来顾少府赴宴时对润州物情奢侈很是感慨啊,这上阙分明是在说他乘车来本官府上时所见的上元夜踏歌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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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宏韬也附和了一句打趣道:
“顾少府只雇了一辆普通车马前来,自是对‘宝马雕车香满路’印象深刻了。”
曹,苏二人的戏谑之语落到有些宾客耳中却不是那么轻松了,显然曹确和苏宏韬对顾柯简朴的作风很是赞赏,对他们奢靡的作风则很是不满。
而顾柯这表面不含褒贬的词句,实则也是写出了润州上元夜里他所见的奢侈景象,再结合先前顾柯只雇了辆普通马车前来赴宴的事实,某些人只觉隐隐他对自己有些讽刺的意味。
监军使刘忠爱面不改色,似乎只是单纯在欣赏顾柯所做的新词。
而湖州刺史张搏则若有所思的抚摸着下颌,眼神看向了还在等待顾柯作完下阙的陆龟蒙。
在陆龟蒙看来,顾柯能当场作出新调,还能以新调作词已然是惊才绝艳。
但仅看上阙词全是写上元夜景和女子踏歌而舞,虽然生动华丽,但却少了几分灵气,有失之平庸的嫌疑。
故而他还在期待顾柯先前所言的“重令双调”里的下阙。
颜夕令将上阙给所有宾客观看过一遍后,再恭敬地将写着上阙的宣纸平铺到案桌上,臻首微抬,用眼神询问顾柯能否继续吟出下阙。
顾柯这时却没有看她,而是走到了宴会厅门口。
他胸中此时激荡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尝试了好几次才将这股情绪化作言语,抑扬顿挫地念道: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砰——”
等到顾柯将下阙吟完,宴会厅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宾客手中的牛首玛瑙觥落到地上所发出的脆响。
颜夕令写到只剩下最后一句时,却久久未曾落笔,直到泪滴“啪嗒”一声打在宣纸上,她才惊觉自己已然被这曲调中蕴含的复杂情绪给冲击得忍不住落泪了。
而席间宾客更是神色各异。
陆龟蒙满脸都是感慨至极的神色,径直举起酒杯将杯中透亮清酒一饮而尽,随即拱手向顾柯作揖爽快地主动认负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
韩昌黎《古今贤文·劝学篇》之语诚不欺我,今日陆鲁望自认作不出能胜过这首《青玉案》的新词,只能为顾少府的新词饮圣!”
曹确更是抚掌赞叹道:
“自古写元夕之诗文多有言绝美女子娇颜盛装,不想却被顾四郎一首《青玉案》尽得其神韵。
若无‘辗转反侧,寤寐求之’之思绪,断难写出这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既然陆鲁望已然认负,那这局便视作是顾四郎赢了!”
席间的宾客就算对顾柯再有敌意或是蔑视,也不得不承认顾柯现场创作新曲调,又用新曲调填出如此惊艳绝世的新词简直惊世骇俗,已然不输曹子建这等七步成诗的天才了。
当下便是掌声雷动,即便是罗隐和苏龠也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苏龠更是眼角含泪,仰面不语,不知是想到了哪位故人。
而颜夕令颜大家此时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顾柯作了个万福,低声致歉道:
“妾先前轻视顾郎君,有意捉弄。幸得顾郎君宽仁不与夕令计较,如今又得郎君亲授新曲,有幸为少府掌墨,夕令三生有幸,若郎君不弃,夕令愿拜郎君为师,研习乐理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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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柯闻言险些吓出一身冷汗,心道:
“我不过是借了那‘天魔’所遗的章句打算在元夕官宴上扬名,真要我做乐师,那可万万没有这等本事。”
于是顾柯连忙虚扶了颜大家一下,诚恳地说: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乐理一道,顾四所涉不多,此番能作出《青玉案》已是极限,万不敢在颜大家面前称师,若颜大家当真有意,你我只需以友相称。”
随即顾柯又朝陆龟蒙作揖,谦虚说道:
“顾四侥幸胜过甫里先生而已,却不敢说自己已然在文才上冠盖三吴,诗词一道,博大精深,顾四还需多多向甫里先生请教章句,到时还请甫里先生莫要推辞才是。
顾四于诗词一道本是一窍不通,能写出这《青玉案》,也多亏了吾师的谆谆教诲。今夜顾四睹物思人,心神激荡之下才吟出此词,只可惜斯人已逝,再难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