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咸通十四年的新年还有七日,华亭县的官员们早早便进入了休沐的时节,苏龠换了身常服外套一件羊皮袍,吩咐主薄仔细检查过县衙内各类文书过后,才走出里屋。
他呼出一团湿润的白雾,望着飘雪的天空,正准备开口叫吴中岳一起去城外草市中的酒楼,两人一起喝上一壶温酒配点小菜,权当是提前过年了时,才猛然惊觉:
吴中岳早在一月多前便已死在润州城外的刑场,当时他被苏宏韬判了腰斩,在岸边的泥浆里挣扎了快一刻钟才死透,临死前眼睛还死死盯住自己,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苏龠想到此处,有些悲哀地闭上了眼,他心想或许自己再也难遇到能这样一同嬉笑怒骂言语无忌的友人了,此时站立在华亭县人流稀少的十字型大街中央的他身型在寒风中愈发瘦弱佝偻,显得格外孤独。
“苏黄钟公,怎么还一个人在此处。顾少府不是发信给县衙属官属吏邀请我等今日到徐浦场官宴小聚吗?某听闻此官宴乃是少府与府君苏黄钟公一同置办的,难不成并非如此?”
不良人崔九穿着一身喜庆的袍衫氅子,见苏龠一个人立在路中央一动不动,上前行了个抱拳礼后疑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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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龠这才如梦初醒地醒转过来,他神情复杂地回了一句:
“顾少府与某一同举办官宴一事......确有其事,时辰不早了,崔九你便随某一同前往吧。”
崔九闻言大喜,心想那道人算卦当真神准,自己今日果真遇到喜事了,能单独陪侍在华亭县令苏龠的身边伺候,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不良人的缺胯衫便能换成兵曹属吏的官服了!
想到此处崔九更是谄媚地一笑,主动落后半步,陪苏龠一同登上县府所属车马赶往徐浦场去了。
......
华亭县东北三十余里外的徐浦场
经过三月来的不断扩建和清理,整个徐浦场已然焕然一新:
石灰窑对燃料需求的急剧膨胀让原本只是为了积薪煮盐而以亭户家庭为单位收集燃料的生产模式完全退出了徐浦场的食盐生产过程,所需燃料全部由鼎新社自淮南和江西收购的石炭来提供。
说来巧合的是,鼎新社自南昌县返回运送石炭的沙船与十试不第的着名诗人罗隐返乡时所乘航船还曾经擦肩而过,不过那时罗隐并不知晓何为鼎新社,故而并未留心。
石炭烧制后产生的炭渣则与制卤遗留的滩涂黏泥混合,夯打严实后用来作为路基,然后再在其上铺上一层细碎的砂石——砂石是华亭新港疏浚河道时自河床中掘出的,经过整修的直道路面宽约一丈五尺,不惧雨淋,可并排通过六匹马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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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由于资金和劳动力有限,这条新路顾柯也只能优先延伸至不远处的青龙港码头。
共计消耗了两万四千余劳工工本——净莲社将一日里一名劳工完成工作的进度简单估计为一个劳工工本,即以铺设夯打三丈见方的路面或搬运五百石的筑路材料为标准,完成与否由净莲社先进社员进行认定。
由于给净莲社干活除去每日的三十五文钱工钱和饮食补贴的十文钱外,每连续干满半个月还可以多领一斗盐补贴家用。
故而哪怕远在长洲县和吴县乃至湖州和杭州的雇工也不辞辛苦地跑到徐浦场来干活。
两个多月来总计铺设了十六里长的砂石路面和炭渣黏土路基,而支出的各项费用加起来更是高达六千五百多贯。
虽然这其中有一半多是由监院出资——因为往青龙港铺路是便于来年华亭榷盐场院建立后浙西各地盐商来华亭买官盐,故而顾柯可以名正言顺地从盐监分润截留的盐税公仓中抽出一部分花销在这项工程上。
但剩余的两千余贯对于初创的鼎新社而言也堪称是一笔巨款,故而顾柯一面借着淫僧觉明之事向千佛寺强要来了百两黄金的“低息贷款”,一面又向青龙镇刘家和陈家各摊派了四百贯充作鼎新社合伙人的“股本金”,这才算勉强做成此事。
当然顾柯坚持要铺设这条直道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方便盐商能更快速到达徐浦场购买官盐和向朝廷转运两税,只不过这更深层次的目的我们还暂且可以先按下不表。
除去新修成的宽阔坚固而平坦的直道路面外,徐浦场净莲社如今的规模也是颇为惊人。
相较于三月多前草草搭建,仅能容纳三十人的竹庐院落,现在的徐浦场净莲社已然扩大了不止十倍,院墙更是用青砖覆土垒砌而成,厚约一尺,高达丈余,周长四百五十步,俨然是个小市镇的规模了。
墙内四角各设置了一座木制小望楼用来监视有无生人擅自闯入,而在砖墙之外,则按照顾柯划定的间距每隔一丈远便有一座小竹庐。
小竹庐是用于让新进的亭户家庭在天气不那么寒冷时暂且栖身,在冬日里则全部居住到净莲社大院外层的通铺内以集中取暖,节约燃料。
而对于加入了净莲社期满三年的社员,顾柯则承诺资助其修建属于自己的砖房,为其提供廉价建材和月息为两厘半的低息贷款。
在这一优惠政策的刺激下,徐浦场净莲社社员的人数已然膨胀至一千八百余,包含新进亭户在内,已然人人入社。
而得益于劳动力资源的丰富和生产流程的进一步简化——无需自行积薪烧制石灰,根据工序对力气的需求进行明确的分工,以让妇女和儿童也充分参与到劳动中。
徐浦场现下每日所能产出的食盐数目已然来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
每户平均拥有五块盐板,全场在晴日里一日共可得盐一千六百石,阴雨时节每三日也可得盐两千六百石,平均下来一日的产出便已经超过顾柯盐法改制整年的产量,而顾柯还在命人研究如何利用风力让盐板在阴雨时节也能获取更高的产出。
为了掩人耳目,顾柯特意将石灰窑产出的一部分石灰销往华亭县和青龙镇,让他新设立用于清扫街道保持卫生的“街道司”使用石灰对城市进行消毒处理,名义上是为了防止寒冬时节有伤寒病气滋生。
购入石灰的花费自然是由华亭县户曹支出,而户曹能有闲钱用来购买石灰,也是因为华亭盐场暴增的盐税收入所得有部分归盐监所在地方州县分润。
故而这一行为实则是顾柯左手倒右手的把戏,将多出的盐税收入用商业行为合法“侵吞”进了私人囊中,当然从六曹属吏到两名县尉在内的华亭各级官吏自然也会在其中分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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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唐律中对于官吏及其亲属经营商业的行为有着极其严格的限制和严厉的处罚,但实际上这一条款几乎从未被用于实践中,各类皇亲国戚,官宦权幸无不争相违背这一条令,经商牟取暴利。
而到了咸通年间,在朝廷鞭长莫及的淮南,江南各道等商业繁荣的地区更是毫无意义,只要地方官员按时按量缴纳朝廷要求的两税及各项杂税,对于官吏竞相经商的现象朝廷则是根本懒得管——朝廷高官们自己都在带头经商。
像曾担任尚书左仆射兼户部尚书判度支事——即我唐多宰相制度下在多名宰相里实际负责财政之人,现任浙西观察使的曹确,就曾和几位宰相一同在长安大肆搜刮兼并商人财富充实朝廷府库,引得民怨沸腾甚至编了首歌谣讽刺:
“确确无论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路)几时休?”
而他自己实际上也是长安数得上号的大商贾,到了润州更是几乎控制了江南运河漕运利益的一半之多。
当然这些商业上的利益并不影响曹确对朝廷的忠诚和他对改善朝廷财政危机的迫切希望,相较于接替他担任宰相的同昌公主驸马韦保衡和奸相路岩,曹确的确为解决朝廷长期以来的财政危机已然殚精竭虑。
这种有些矛盾的形象便是这一时期我唐试图有所作为的官员们权衡之下不得不同流合污的一种真实写照。
在切实增加的个人收入,日渐干净整洁的街道市容和欣欣向荣的商业等多重因素的加持下,华亭县各级官吏对顾柯这个新上任的县丞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恨自己没能早日遇到这般年轻有为又懂得雨露均沾的上司。
故而在得知顾柯顾少府与苏龠苏县令共同在徐浦场设下官宴,于休沐第一日里款待属官属吏的消息时,几乎所有华亭县的要人都争相前往,生怕自己没有第一个在前途无量的顾少府面前混个脸熟。
而浙东观察使王龟对顾少府宗族的陷害在最初也引发了一些争论,而当润州曹公公开驳斥王龟的做法并勒令王龟早日释放顾氏一门,并继续让顾柯主持浙西盐政时,这种争论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完全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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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此时的会稽顾氏,真正的顶梁柱乃是这年方弱冠的小官人顾少府。
而有些心理阴暗之人则联想到不久之前鼎新社与顾氏商行主动分家自立门户的消息,认为这是顾少府为与族中争夺利权不惜牺牲自己的继母和亲父而提前做的准备:
顾柯明面上对浙东观察使王龟等人保持强硬,暗地里则巴不得自家族人死于非命,从此他便能把持会稽顾氏,独吞族产,而表面上坚持营救父母却功败垂成的经历还能给他赢得一个纯孝的好名声,此子当真是阴毒至极,蛇蝎心肠!
故而这些心理阴暗之人对顾柯更为警惕和恐惧,生怕自己晚到或缺席会被顾柯认为是一种挑衅,万一顾柯要秋后算账自己岂不是白白遭了无妄之灾?
于是乎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之下,这些人甚至是最快抵达徐浦场的,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几乎三个时辰,天一亮就候着了,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而直到官宴即将开始之际,宾客都已经入座等候开宴时,此次宴会名义上的另一个主人苏龠苏县令却迟迟未到。
这诡异的情形也让许多宾客惴惴不安,纷纷想到了自苏县令官复原职洗雪冤屈以来,苏县令与顾少府几乎从未在县衙以外的地方同时出现过,难不成他们二人早已决裂?
可既然二人已经决裂,为何又要以两人的名义共同举办这场官宴呢?一时间院内宾客都在窃窃私语,而顾柯则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仿佛对这一状况毫无兴趣似的。
终于,在令人不安的紧张气氛还未到达顶点时,院外传来一声唱名:
“华亭县令苏黄钟公前来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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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院中气氛为之一松,许多人这才放下心来,同时又暗暗揣测顾少府与苏县令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