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宴席收场后,顾柯与乌炤度仍觉不够,于是一起来到松江边顾氏购入的原刘氏别业内继续饮酒叙旧。
“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南阳张司徒何等英雄,却困于长安群蠹遭此羞辱!
凉州沦陷百年,十一年前张公以花甲高龄卷甲东进,以七千甲士破数万狼番,血战两载方才克复凉州,饮马青海。
凉州乃陇右枢纽,河西门户,控遏沙陀,党项,又分回鹘吐蕃之势,圣人天子竟昏聩至此,割取凉州以天平军三千防秋兵建节后,就此拱手相让与嗢末?”
酒到酣处,当听到乌炤度一脸遗憾地向自己转述张议潮公离世前最后向天子上书请求收复凉州遭到拒绝之事时,顾柯痛苦地闭上了眼,甩手将酒杯摔碎,怒声骂道。
“张公给你留了书信......”乌炤度闻言也是叹息,见四下无人,这才从怀中又取出一封书信来交予顾柯。
顾柯接过书信后看了两行就忍不住要垂泪,只见其上写着的正是与顾家渊源颇深的白乐天所留名篇《缚戎人》:
一落蕃中四十载,遣着皮裘系毛带。
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誓心密定归乡计,不使蕃中妻子知。
暗思幸有残筋力,更恐年衰归不得。
......
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蕃生。
配向东南卑湿地,定无存恤空防备。
念此吞声仰诉天,若为辛苦度残年。
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
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
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如一处苦!
......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顾柯见到末尾一句力透纸背的遒劲狂草才晓得,张公这是借着白乐天的诗句对自己言明志向啊!
难以想象古稀之年眼见十三载兴复河西之功毁于一旦却无能为力的他在长安是出于何等悲愤的情绪才写下此信作为递给自己的遗书!
除却在身前侍奉的两名亲子,张议潮在长安时最看重的便是顾柯这般有才学的寒门士子,主动助其行卷应试。
他见河西战局危急又不顾旁人猜忌上书言事,一片赤胆忠心,却换得这般壮志难酬,郁郁而终的结局。
南阳张公对寓居长安时的顾柯而言,实则与亲父无异。张公对长安高门子弟的浮浪轻佻甚是不满,故而对年未加冠却生活简朴,勤学苦读还不忘习练箭术的他很是欣赏。
若非能在张公跟前习练兵法战策,他就是得了“天魔传授”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融会贯通,那对自己不屑一顾的谏议大夫卢携也正是在张公在家设宴款待之下方才同意与自己相见。
顾柯泪眼朦胧间恍惚又见到了张议潮那棱角分明,苍髯白发却威风不减的面容,那双永远带着忧郁和雄心的眸子总是替他说出了那些未能吐露的心声,但他从此再也无缘得见了。
想到此处,顾柯借着酒意向着长安所在的西北方向郑重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将酒撒入松江中,高声祭拜张公英灵:
“魂兮归来!小子不肖,未能在身前侍奉报答张公大恩,唯有日后荡平狼番,重开河湟以飨英灵,吾之志向,天地可鉴!”
俨然是以张公子侄自视,暗自下定了要继承张议潮遗志振兴大唐的决心。
而乌炤度早已不胜酒力,醉倒在地,口中不时吐出几句让人听不懂的靺鞨话来。
顾柯见状只得摇摇头,把他拉起来,亲自扶到里屋厢房中让其侧卧在榻上,嘱咐乌炤度的贴身侍女好好照看,别让他在下半夜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噎死。
这才带着一肚子的怨气走到别业外的松江边,想要纵马狂奔发泄一二却发现自己酿酿锵锵的步伐踩不稳马镫,于是顾柯只得作罢,猛地一拍马臀惹得大青马嘶叫连连地抗议后,一屁股坐在岸边沙滩上仰望一直延伸到海中的澄净夜空,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张公的英灵会在天上看着某吗?司徒生前曾多次令某研读《太史公书》,还将自己委托书手抄录的副本赠予某。
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方才晓得,张公对自己入朝之后的结局早有预料,但为了河西军民能得活路归国,为了安朝廷之心已然义无反顾。
可叹张公英雄一世却困于小人,平徐州的康司马也是这般立下大功却蒙受冤屈,如此朝廷,如此天子,又如何能得某的效忠,某就是学比干把心剖出来送与那圣人天子,恐怕他也只会觉得腥臭不堪!”
酒精带来的刺激和突如其来的噩耗最终还是击溃了顾柯一直以来维持的心防,“天魔”入侵时给他留下的大逆不道念头借着他心绪不宁的时机扎下了根,或许再有契机诱导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撑破顾柯对大唐朝廷原本极为坚定的忠诚。
......
西去江东三万里,敦煌城外
万余虎贲皆披麻戴孝,虎目含泪地看着高台之上披麻戴孝,正祭拜着叔父的沙州刺史张淮深与归义军一众文武,待张淮深将祭文念完后即亲自投入火中焚烧,注视着祭文在烈火中不断卷曲,化为飞灰。
对于河西唐人而言,张议潮便是明王降世,将数十万各族百姓自吐蕃黑暗残酷的奴隶制部族统治之下解放,六郡山河,宛然而旧。
他的离去给河西本就岌岌可危的局势又增添了几分阴影,得知张议潮去世而张淮深未能继位归义军节度使消息的回鹘已然蠢蠢欲动,而凉州的沦陷则意味着经历百年丧乱重归大唐的归义军又将被隔绝在河西走廊的西段。
但样貌颇类叔父的张淮深身披明光铁甲重铠,深吸一口气后朝注视着他的众多沙州军民承诺道:
“朝廷不愿发兵凉州,吾等河西唐儿自当收复!祖父百年遗恨未曾洗雪,只待厉兵秣马三年,某必将效法太保公,亲自率军讨蕃开路,重归大唐,此誓鬼神共鉴!”
说罢便用短刀割破掌心,与归义军文武及众将士歃血为盟。
“喏!”归义军甲士万众一心地回应道,气冲霄汉,声震寰宇。
看着旌旗飞舞,威武雄壮的归义军兵势,张淮深心中对于未来再次东征的战事充满了信心,他相信,只要自己再次东征收复甘凉,朝廷终究会认可自己的忠诚,打消对归义军的猜忌,授予自己河西节度使的旌节。
到时,河西百万唐儿也能真正回归故国,大唐会再一次越过河西走廊收复安西,重开盛唐气象!而自己与叔父也将画形供入凌烟阁,成就一段君臣相得,中兴大唐的佳话。
此时尚且对朝廷抱有幻想的张淮深不会想到,在未来等待着他和归义军的,将是比叔父还要悲惨得多的结局,这百年河西故梦,终究是错付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