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嘉行首阔步走出门外,对着已经发暗的天空大喊一声:「我孙某人去了!大丈夫上书北阙死谏不成,得能拂袖南山,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哈哈……」
孙嘉行跌跌撞撞地出了酒楼,走上了大街。:
按他原来的习惯,是要雇顶轿子的。可是,现在一想,用不着摆那个派头了。自己的官职既然已经免了,也就不怕别人笑话了,还装模作样地坐的什么轿子?
干脆,自己走吧!于是,他顺着大街,一路上慢慢腾腾地向前走。一直到天色黑透了,这才来到家门口。
孙嘉行这个人是位清官,也是个家无隔夜粮的穷汉。他原来在户部时,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每年的俸禄才有八十两纹银。这点钱是绝对不够用的,非得有外财不行。
比如说,有人想要当官,就得进京来找门路,就得给朝中的大佬送银子。可是,这种事却和孙嘉行无缘。
他的资格不够,就没人肯来巴结他。再比如,外官们进京,大都是想找升官门路的。要找门路,就得让京城里的大老爷帮助说点好话。那你就得勤孝敬着点,就要来京给那些阔佬们送银子。
这里有个名堂,叫做「冰敬」、「冰炭敬」。可这种事情,也同样没有孙嘉行的份,他太「清」了!人家巴结他不但没有一点用处,闹不好他说声不收,还要告你一状,给你引出祸来,谁肯干这傻事啊。久而久之,他这里就门可罗雀了。
他没把家眷接到京城来,因为他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养不起家。但既然是当了官,也不能没个人伺候呀。
就请了一个本家侄子来,照顾个茶水什么的。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半桩孩子,又能十些什么呢?
今天他刚走到家门口,就见那孩子站在外边正等他,还说:家里坐着位客人。孙嘉行有点纳闷儿,一边向门里走,一边动问:「是哪位兄台。还肯来光顾我这寒舍呀?」
屋里传出张迅羽欢快的笑声:「哈哈哈哈,不是兄台,而是贤弟。我说孙兄,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好大一会儿了,还以为你又去寻短见了呢?」
「怎么会,我哪有这么脆弱,反倒是迅羽,你,你怎么没在御前伺候着?莫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惹怒了皇上,让皇上也跟着迁怒了你吧。」
孙嘉行想,这自己可是担待不起的,若是说自己因为触了皇上的霉头,被罢官了也就罢了,可是若是连累了当时在场的人,那他的心里也就愧疚了。
「当然不是,咱们找个地儿,慢慢聊。」
好在孙嘉行也没有喝的醉醺醺的,只不过是身上带了点酒气罢了,便跟着张迅羽随处找了个地儿。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打量这座新开张的酒楼。
他们坐的这个雅间里,新装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大玻璃隔栅擦得纤尘不染,锃明瓦亮。
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是供来这里吃酒题诗用的。更显眼的,是这里还摆着一个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镀金自鸣钟,不断地发出「咋嗒咔嗒」的声响。
这间雅座的隔壁,还有不少人正在吃酒,听声音大概都是进京赴考的富家子弟。猜拳的,行令的,吟诗的,作赋的,闹腾得很厉害。
孙嘉行和张迅羽两个人对视一眼,想到了自己科举前夕时的快意,也是这般闹腾。
俩人正在这里边喝边谈,却见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人挑开门帘走了进来。这个人穿着红绸棉袍,黑缎子马褂,脚蹬千层底的布鞋,头上戴着黑缎子的瓜皮帽。白净的脸上有几个似隐若现的俏麻子,两络八字胡,手里还举着一张太极八卦图。
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个算命先生。只见他来到近旁,抬手一拱说:「二位,
老朽请问一声,客官们可是来赴恩科的吗?要不要在下给二位推推造命?」
孙嘉行心里正烦,便说:「不要,不要,你到别处去吧。」
那个人并没有走,却格格一笑说,「二位既然来到京师,上了这乐云楼,咱们就算是有缘了。你们既是吃了这楼上的贡酒,难道不想高中魁元?在下可是给二位送功名的呀。」
听见这话,张迅羽不觉心里一震: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我们确实是来赴恩科的,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口说是给我们「送功名」呢?」
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悄声说:「不是老朽夸口,若算您老能不能发大财,能不能交上桃花运,在下不敢打保票。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我可是铁嘴钢牙,保无一失。不信就请您试试便知。」
张迅羽更是吃惊,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他知道,进了考场,谁中谁不中这件事,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文章,哪有算命的能够说准的道理?
便伸手抛去二钱银子说:「你的话我很难相信,那你就给我们算算吧。」
算卦先生笑了:「二位,你们是第一次来京应试的吧,也太小看在下了。凭这二钱银子就想买个金榜提名?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文士,还从来没见过二位这样的铁公鸡哪。」
说完拿起幌子就要走,却被孙嘉行叫住了:「哎,你先别慌着走嘛。我早就听人说过,京城里有那么一些专吃考生饭的江湖骗子。他们在开场前用算命作幌子,出卖考题,诈骗钱财。老实说,这种指山卖柴的事我们见得多了,你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那人转过身来神密地说:「还真让这位先生说着了。在下看相,从不用问你们的八字,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面相。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题,二位有这个兴致吗?」
「啊!考题也能算出来吗?这倒是新鲜。我可是听说今科的考题是皇上亲自出的呀!你算对了那还好说,如果算错了,我们不是全都砸了吗?」
「不,我可以这家酒楼作担保。如果我算的考题不对,你们可凭着这张大红保帖来找我。不但银子全部退还,我还要加倍地赔偿。只是这卦金嘛,却要二位多付一些。」
杨名时诧异了:「你想要多少?」
「二位是一人应考还是两人都想登科?」
「我们俩都是来赴考的,当然是两个人都想考中了。」
算命人一阵思索后说,「我这考题本来是每份索价五十两纹银的。这样吧,你们既是两人都考,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就算七十两好了,怎么样?」
「你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吗?」
「不敢相瞒二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们这家酒楼叫「乐云楼」,虽是开张不久,可已是名满京城。
凡是到这家酒楼的举子们,凡是想走这条捷径的,老汉都是这个价码。瞧,这是酒楼开具的保帖,凭它就可以万无一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来放在桌上。
张迅羽拿过来仔细瞧时,只见那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纹银百两,立此为照,日后凭此帖验证,如不符原银退还。」
下面盖着这家「乐云楼」的铃记,确实是没有一点破绽。
张迅羽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瞧,我不要你的折扣,一两也不少给你。只是万一这个考题是骗人的假货,我可是要来找你麻烦的。不但我们要来,恐怕还有人也会打上门来的,你可要小心了。」
「客官,您多虑了。小店在京城有这么大的招牌,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哪!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算卦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纸,封皮上写着一行端端正正
的小字:「乐云楼恭祝连登黄甲」。
拆开看时,原来果然是三个考题。张迅羽思忖着说:「先生,这上边是有三个题,可是却没写清哪场考什么。再说,我怎么能断定它是真的呢?」
「客官,您是位明白人哪,怎么这样看不开呢?您想啊,这份考题是化了多大的代价才弄来的啊!人家能把一切都给您写上吗?反正只要是考,就是要考三场,这上边又只有三道题。它是一二三,还是三二一,有什么关系呢?我再给你说一句,三场考试全在这三道题上,您就别多问了。小心让人瞧见了,那可是杀头的罪呀!我奉劝二位,要是自己心里虚,就赶快去请「枪手」吧。」老家伙匆匆忙忙地说完,拿上银票就跑着下楼了。
张迅羽和孙嘉行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泄露考题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张迅羽更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是副主考啊,考题一旦真地被人传了出去……
他们这些当考官的谁也别想逃脱法网。只要是一出事,就得有几十上百的人掉脑袋。
前朝这样的事例多得不可胜数,史鉴可训,不能不格外注意啊!但是他也知道,这乐云楼敢于这样公开地出卖考题,而且敢于说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大话,一定有十分过硬的后台。
这后台是谁?这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身边,天子脚下,此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手段,可也真让人……
情况突变,事态严重,他们的酒不能再吃了。话虽然还没说完,但也无法再谈了。两人匆匆地结了账,转身就走,各回各自的住所,各人打各人的主意去了。
「你是想说什么,想说,这件事情里头,没有你的手笔?就算是本宫信你,你又如何去向陛下解释,这满宫之中,只有你喜欢这样的金丝云边袖!
好死不死的,他临死之前,手里攥着的,就是你的袖扣!指甲缝里面,缠着的,不就是你的衣衫线头?」
萧云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身为一个贵君,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惯是个会招惹是非的,偏偏他还是耐不住自己的脾气往上头凑。
让人家一个小小的激将法,就让他失了分寸,直接动了手,被人抓住把柄,直接来个借刀杀人!
林贵君虽然喜欢争宠,家世好,心气傲,所以被家里当做宝贝似的宠着,怕是从来都没有起过杀人的心思。
更何况,这次的那个少使,姓甚名谁他都记不得了,偏偏林贵君就因为那个人有了身孕而心生妒忌。
「凰后,真的不是臣侍,臣侍没有想过害他,而且,而且臣侍推他的时候,他身边的奴才,明明把他给扶稳了。
当时,当时臣侍也是气极了,没有注意到衣裳的事情,谁曾想,等到臣侍回了,回了宫,便听到有宫人着急忙慌的说,说那个***落水了,连带着,连带着他身旁的贴身宫人也不见了踪影。」
说道这里,林贵君,林贵君也辩驳不下去了,只知道跪在地上哭,陛下跟宸王殿下去审视前几日大雪毁坏的郊外农田了,所以未曾回来,可是,可是若陛下知道了此事,只怕是,只怕是不会轻饶了他。
这件事情,一点头绪都没有,唯一可能知道内情的奴才失踪了,那位被溺死的有孕少使偏偏手里还抓着属于林贵君的东西……
怎么看,都是林贵君为了谋害有孕少使下此毒手。
萧云坐在凳子上,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林贵君家世显赫,若是真的罚了他,只怕是他背后的林家不满,到时候,前朝朝局不稳,陛下必定会心烦不已。
「你先回宫去,等本宫……」萧云还没有说完,外头的德安贵子就带着人来了。
「回去?谋害皇嗣,哪怕是贵君,也应当按照律法处置!
国有律法,家有家规,宫里,自然是有宫里的规矩的,林氏,你可知罪!」德安贵子在小佛堂礼佛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有孕的少使被人溺毙于御花园时,他怒火中烧。
没有想到,这宫里竟然还有这么大胆的人,竟然敢在宫中,堂而皇之的谋害宫君,谋杀皇嗣!
「不,不是的,不是臣侍,臣侍真的没有害那个少使,德安贵子,德安贵子,臣侍真的没有。」
林贵君真的是百口莫辩,如今这种情形之下,根本就没有人能够信他,跟在德安贵子身后一起前来的宫君,是他的远房亲戚,巴结上了德安贵子,见到他,竟然是不行礼了。
「臣侍觉得也是,这陛下一直都是主张依法治国,那么,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哥哥,臣侍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现在,竟然娇纵的要杀了陛下身边有孕的宫君了,这,这真是陌生极了。」那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林贵君是对他下手了呢。
「臣侍拜见贵子。」萧云看到德安贵子来了。相必,这件事情,怕是不能够草草了结了。
明明,他已经让人封锁了消息,是定然不会让人知道这边发生的事儿的,发现尸体的宫人已经被拉出去杖毙了,也不知道,这德安贵子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凰后!你就是这样管理陛下的后宫的么,明明凶手就在眼前,你还不处置了他,竟然还要让他回寝宫,回寝宫做什么,继续享受着贵君的分例,继续胡作非为么!」
德安贵子觉得,如今就是证据确凿的,那位少使跟林贵君起了冲突,林贵君一时生气,将那有孕的少使推进了河里,一个弱男子,不会水,只能是沉溺于河中。
这人手里还攥着林贵君袖口的衣物,还能够让林贵君抵赖?
「舅舅,如今,这个事情还没有查明白,林贵君,也算不得戴罪之身,林贵君虽然娇纵,但是,也不是蠢笨之人,若是真的要溺毙那位少使,也应当,是让身边的宫人去做才对,怎么会自己亲自动手呢。
而且,方才这小林氏也说了,林贵君,可从来都没有杀过人,害死过人的先例,林贵君,可没有亲自动手杀人的胆量。
若是一时失手,那位少使在掉入河中后,大可以高声呼救,宫中都有禁军巡逻,怎么可能听不到。」
林贵君听到了萧云给自己辩驳,这些事情,都是句句在理的,没有错的,真的不是他。
「即便如此,林氏也摆脱不了他自己的嫌疑,便,先囚禁于他自己的寝宫之中,所有分例,全部都降为美人的分例,好好吃些苦头。」德安贵子看着林贵君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觉得碍眼的很。
林贵君被身边的人给搀扶着,送回了他自己的寝宫,小林氏则是一脸的不忿,可是没有办法,人家凰后都发话,德安贵子也没有什么意见了,只能是这样了。
萧云当着德安贵子的面,让身边的人去查,在那个有孕少使和林贵君争执的前几天,有没有人去找过他,或者说,他出了住处,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
那个少使先是遇到林贵君不安安分分的行礼,后又纠缠着林贵君说话,从中挑起林贵君的怒火,想来,是被人教着这样做的。
否则,平日里,那个让人都记不住名头的少使,哪里敢去得罪这宫中权势直逼凰后的林贵君?
在德安贵子面前这样吩咐,主要也是让德安贵子知道,他对于这件事情是放在心上的,不会轻易的让这件事情给蒙混过去。
他是凰后,身为后宫之主,平白无故的死了一个陛下身边的有孕宫君,就是他的失职,若是德安贵子再追究,他也是难逃责罚的。
「凰后,这件事,你肯用心就好,毕竟,这死的,不单单是
一个后宫中毫不起眼的宫君,而是一个身怀龙嗣的宫君,不管陛下重视不重视,你总归是要重视起来的。
否则,日后,这宫中的孩子,不得接二连三的胎死腹中?」
「是,对于此事,臣侍定当尽心竭力,请舅舅放心。」萧云听了德安贵子这话,应当是不会再用这事来拿捏他了。
「闹腾了这么一会儿,本宫也乏了,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办了,三天,本宫定然是要知道一个结果的。」
「是,恭送贵子。」
德安贵子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这偌大的宫殿瞬间就少了一半的人,能够留在这大殿上的,便全是他的心腹了。
「这件事情,都用点心,若是今晚陛下不来后宫,这件事情,本宫不想从陛下的嘴里听到分毫,都明白了么。」
萧云冷着脸,环视着周围,今日,在封锁了消息之下,还是有人能够将消息透露给德安贵子,当然,不排除是下手的人特意去通知德安贵子的,但是,以防万一,他的身边,不留蛀虫。
「是,奴婢等明白。」
萧云点点头,想到了德安贵子来的时候不慢,毕竟,从德安贵子的住处紧赶慢赶的来到他的寝宫,也是有一段距离的,能够来的这么快,很有可能,在他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去通知德安贵子了……
「你们去德安贵子宫中打探一下,这德安贵子,究竟是被谁,给透露了消息,一定要小心些,别让德安贵子身边的人发觉到。」
「是。」
全都吩咐完后,萧云便挥挥手,让人都退下吧,他现在头疼的很,这么多人围着,更是头疼了。
言一给萧云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萧云手边后,便绕到萧云的身后,给萧云揉揉太阳穴,捏一捏肩膀。
「其实,主子大可以让林贵君出去顶罪得了,大不了,就是被降了位分,打入冷宫。
但是等到林家的人,立了功,林贵君的位分,自然还是得提回来,所以,您何必在德安贵子面前找不痛快?德安贵子今日,摆明了就是不想让林贵君好过,您何必保下林贵君来呢。」
「你不懂,林贵君的母族。是林家,林家若是知道自己儿子被人冤枉了,这宫中的人都没有仔细查探,闹翻到陛下那里,就更难收场了。
陛下刚刚稳定前朝,若是再让林氏这样的权臣老氏族离了心,那就是咱们的不对了。
皇嗣算什么,在陛下的眼里,其实,有个大皇女,便够了,等到合适的时候,便封为太女。
重要的,是前朝后宫太平起来,别出事,就是最大的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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