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他化形的那一天起,就摆脱了成为‘生灵口粮’的宿命,成为了灵王朝百姓之一。
书院的修士找到了刚刚化形的他,将他带了回去。
数十年的学习、数十年的传道,让他学会了如何在灵王朝生存。
他记得自己同窗的每一张脸、每一个人的名字。
作为妖族,他并没有其余同族那般天赋异禀。
唯独拥有如他本体那般的强大韧性。
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能顽强地活下去。
他在灵王朝的土地上流浪,最终寻到了一处普通的村落,扎根于此。
他获得了平静的生活。
获得了一个幸福安稳的家。
邻里和睦、没有多么富裕,也没有多么贫穷。
就和其他的生灵一样,百年之后或是修为更进一步,或是化作一坯黄土。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某一天。
当他从山里回到家,开门的瞬间。
看到的却是从未见到过的场面。
「若幽冥之中真的有地狱存在的话。
那么目之所见也不过如此吧。」
院子里一片狼藉。
原本放在正当间用来晾晒草药的架子支离破碎,半干未干的草药混杂着尚是温热的鲜血。
生平挚爱的那个人抱着自己已经辨别不出面貌的骨肉,被几个看不清模样的白袍人围在一起,失去了动静。
白袍人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他们说着什么,言语之中带着轻佻的话语。
但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概没有听清楚。
在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一下子缺了一道口子。
天塌了下来,将他的一切都推进了无底的深渊。
他走到血泊中,跪了下来,抱着逐渐冰冷的他们,双眸中只剩下昏暗的色彩。
后来发生了什么,其实他已经不是怎么记得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戴上了镣铐。
罪名是没能压抑住自己的野性,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与孩子。
一群经过的儒门修士见到他的暴行,将他镇压。
却最终为时已晚,那两条生命也没能够救回来。
根据灵王朝律法,杀人者偿命。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被判关进了封魔殿。
被押解时,人群当中仍能看见那些面熟的白袍人身影。
他们是儒生。
他们是儒门弟子。
在其中一个人的腰间挂着一块牌子,上边写着一个‘钟’字。
「啊啊。
原来如此。
钟家。
儒门的钟家……呵呵。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明明没有犯下任何过错,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种事情!」
他没能获得任何辩驳的机会。
在醒来之前,他的喉咙就已经被割开。
他的元神更是被直接封印。
他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也没能通过灵识传递任何信息。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监天司的司幽在判决书上戳下了朱红的大印。
将一切都变作了无法反驳的现实。
「不认罪。
我绝对不认罪!
我是无辜的。
我怎么可能死在这里,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的经络被一次次地挑断,又重新愈合,然后再次被挑断。
经脉中的灵气被人为地逆行。
火焰在他的体内焚烧。
他感觉到自己与死亡仅差半步。
但他却永远都无法迈出那最后一步。
刺激性的丹药让他无法陷入昏迷。
活死人的丹药让他连死都办不到。
稳固心神的丹药让他连疯狂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那些狱卒使出了浑身解数让他认罪,但他的心神依旧没有动摇。
他本是一株在山林中生长的野草,因为吸收了日月精华而化作妖物。
或许他已经变成了人形。
或许他早已忘记了曾为草木的岁月。
但他来自根源的韧性,却始终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灵王朝的律法是严明的。
监天司拥有查明一切真相的本事。
所以律法之中规定,只要犯人没有认罪,就无法对其真正定罪,无法将其关入封魔殿。
于是。
在他以为现在的遭遇会永远地持续下去的时候。
他的面前出现了那个白袍的儒生。
「放心。
我们是儒门弟子。
我们可不会做那些小人才会做的事情。
所谓君子坦荡荡,今天小爷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了。
看到没有?
这是炼魂幡。
里边关着你妻子的魂魄。
只要你好好认罪,我就答应放你的妻子魂魄入轮回,若是不答应……这两天魔道修士大量收购孤魂野鬼,十枚下品灵石一个。」
他的野性没能战胜自己的理性。
所以理所当然地低下了头颅。
在被关进那处空间的时候,那儒生特意给他传了一句话。
「多谢你妻子的魂魄,让小爷我着实是赚了一笔。」
……
玄元历二百五十五年。
监天司卷宗,黄字卷。
大筒村草妖杀人案。
草妖失性,杀其妻子。
目击者:儒门弟子七名,其为……
修录:草妖无罪,实为儒门弟子修习术法,不慎将草妖妻子杀害,现已平反,一概补偿还于草妖本人。
……
「那一天,我向邪魔许了一个愿望。」
他出现在了这里,并向我提出一个建议。
他说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但作为其代价,我的魂会失去自由,最终消散于无形。
愿望?
是了。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
纵然此身已经腐朽。
但我的心里仍然还有无尽的恨意。
「想要他们去死。
想要他们尝遍我所受到的耻辱与冤屈。」
那股恨意时刻灼烧着我。
提醒我究竟为什么坚持到了现在。
无数个寒冬腊月,看着身边的同胞历经风雪的摧残,最终化作黄土。
但是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化形成妖。
我有的永远都只是韧性。
「这份恨意不会随着时间与子孙的更迭而衰退。」
他想要我的魂魄,想要我的一切。
那么。
拿去吧。
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吧。
没有妥协,没有原谅,没有终结。
纵然我失去所有,我也一定要达成那个愿望。
「我要他、他们、他们所有人,全都为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陪葬!」
他倾听了我们的祈求。
认可了我们的愿望。
向我的一切伸出了手。
作为灵王朝的生灵,我们愿化作他手中的刀剑。
……
幽蓝色的火焰在燃烧。
覆没正株异形之树的瞬间,那火焰的颜色却是迭变。
以姬轩为源头,化为了纯粹的黑色。
在黑色火焰的炙烤下,异形之树毫无理由地崩溃、瓦解。
一道道光辉从树干当中飞出。
鼓动如经络的树干颤动得越来越剧烈,其上开始显化出一道道细密的裂痕,从与姬轩接触的那块地方开始,迅速向外延伸。
彼时,一直闭着眼睛的姬轩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早已变得空洞的独眼。
其中早已没有了那道残魂的身影。
在读完了对方所有记忆之后,那道残魂就已经消散于天地。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彻底地魂飞魄散了。
“唔……”
姬轩握着长杖一端的那只手突然松开,按住自己的胸膛。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被刻上了什么。
“原来如此。
憎恶、仇恨。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是因为祂的情感已经超出了我原本的能力范畴了么?”
强行炼度一些情感特别强烈的魂魄,会让鬼师的精神受到一些损伤。
但是姬轩并不在乎这些。
正相反,他觉得承受超出寻常鬼师承受范围的情感,对他还是有些好处的。
比如,这样能帮助他理解更多生灵的情感。
“呼……真是有意思的情绪。
当我感受到那种情绪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毁灭某个人的冲动。
嗯,有意思。”
异形之树开始分崩离析。
整片道域也逐渐地走向瓦解。
梦境开始褪去,那些误入道域的生灵也逐渐地消失,应该是回到现实当中去了。
这件事情基本上算是解决了。
不过在此之前。
姬轩的目光回看向某个方向,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涌上心头。
……
他仓皇逃窜在逐渐崩解的梦境里。
目之所及都在消失。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身后是一些不可名状的异形在追赶,而前方的道路似乎随时都可能崩塌。
“呼,呼——
这是梦,这都是假的!
我要回去,我要醒过来!给我醒来!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啊!”
就在他疯了似的哀嚎的时候,一只脚不知为何崴了一下,整个人便摔倒在地。
就看见那些异形蜂拥而来,而他本人却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力。
“不要,不要——
我不想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姬承旦,我是未来的恭殊王,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但那些异形并没有因为他的声音而停下来。
顷刻间,他的身躯便被彻底淹没。
“呃啊啊——!”
姬承旦一声惊叫,整个人便猛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
晚间的风就像刮骨刀一般噼里啪啦地扇在他的脸上,把他打得面颊通红。
但这些似乎都已经无所谓了。
在短暂地平复了自己呼吸之后,他看着四周的光景,那熟悉的夜景令他片刻失神后,又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我醒过来了?”
他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脸上的疼痛令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真的回到了现实里。
梦境当中的刹那令他恍若经历了千年。
再度醒来的瞬间,却又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呵呵……哈哈哈!
我醒过来了!
我姬承旦回来了!
好,好!”
四周那诡异的迷雾已经消失。
虚空中盘桓的一块块墓碑也没有了踪迹。
燕宁的夜晚,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姬承旦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扭头就往家里边走。
当他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夜晚的恭殊王府里挂着白灯笼,从里边传来了哭声。
他看见自家的管家见到他之后慌忙上前行礼。
听见管家带着哭腔地倾诉。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王爷、王爷他……”
“父王如何了?”
“王爷他……呜呜……”
王府里充斥着哭声。
而姬承旦却是已经被幸福包围。
“噫!
好!
好啊!
我是恭殊王了,本王就是恭殊王了!
从今天开始,本王就是这里的主人!
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