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恒跨上快步的马鞍,平措也骑上灰马,紧随在他身后。他们面朝南方,望着这一圈马车。
巫咸这时刚刚小心地跨过交错在一起的车辕,他比最高的厌火族人还要高出半个身子,看上去只要踏错一步,就能将那些粗 硬的车辕踩断。像往常一样,黄巾力士的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根粗手指插在他刚刚读到的书页处,他长长衫的大口袋也被书给撑得鼓鼓的。
巫咸的早晨是在一片小树林中度过的,他说那里是一个宁静而且有阴凉的地方,但无论是否有阴凉,他也受到这种高热的影响。他看上去很疲惫,长衫没有穿好,中衣的扣子没有扣,靴筒在膝盖下面翻卷了下去,或者影响他的不止是炎热。
刚刚走进马车圈里,巫咸就停下了脚步,他偷偷望着鬼子母和毕月使,毛茸茸的耳朵不安地抖动着。当他像茶杯般的大眼睛转向那些智者们的时候,他的耳朵又晃动了起来。黄巾力士对于周围的情绪非常敏感。
当巫咸看见子恒时,便大步穿过了营地。子恒坐在马鞍上,比起巫咸还要矮两三拳。“子恒,”巫咸悄声说道,“这里完全不对,真的不对,而且这里很危险。”黄巾力士的耳语听起来就像是一只体型有獒犬那么大的黄蜂发出来的。一些鬼子母将头转向了他们这边。
“你说话的声音能再大一点吗?”子恒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锡城古国西部有些人还听不到你在说些什么。”
巫咸看起来很惊讶,然后他的面孔扭曲了一下,长眉毛垂到了脸颊上。“我知道该怎样小声说话。”这一次,大概距离他们三步之外的人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我们该怎么做,子恒?违背鬼子母的意愿拘禁她们是错误的,非常绝对的错误,以前我就说过,现在我还要这样说。而这件事甚至还不是这里最糟糕的,这里的感觉……只要一点火花,这个地方就会像装柴火的马车般猛烈地燃烧起来。令公鬼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子恒用这个答案回答了巫咸的两个问题。过了一会儿,黄巾力士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必须有人知道实际情况,子恒,必须有人采取行动。”巫咸向北方望去,目光越过了子恒背后的马车。子恒知道没办法再拖延了,不情愿地转过快步。他宁可就这样为鬼子母、毕月使和智者担忧,直到自己的头发都掉光为止,但必须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在迎新日里,只能想美好的事情。
一开始,子恒并没有朝山坡下他前进的地方看过去,他应该在今天早晨和令公鬼一起去那个地方。现在,他只是待在这一圈马车的边缘,环顾着周围其它的地方;然而这里所有目光可及的东西,都让他的肠胃开始痉挛,就像是铁锤打在肚子上一样。
重击。东方一座平缓山丘上的十九座新出现的坟墓,埋葬着十九名再也无法看到家乡的锡城人。通常,一名铁匠不可能看到人们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死。所幸锡城人听从了他的命令,否则这里会出现更多的坟墓。
重击。一片片方形的土堆沿着山坡向旁边伸展开来,那是将近一百名占西人和更多雨师城人的坟墓,他们来到杜麦的井时就已经有了赴死的觉悟。不论他们原先前来的理由为何,他们听从欧阳子恒的命令。
重击。在西边起伏的山丘上,有一千座以上的坟墓,上千名厌火族人站立着被埋葬在那里,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足足一千人,其中有许多是枪姬众。死去的男人让子恒心中绞痛,死去的女人让他想坐在地上大哭。
子恒努力告诉自己————来到这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这是真的,但下达命令的是他,他要为这些坟墓负起责任。不是令公鬼,也不是鬼子母,而是他。
活下来的厌火族人刚刚停止为他们死去的同胞歌唱,那是让人无法忘怀的歌声,它们的残断旋律一直萦绕在子恒的脑海:
浮生若梦————不容阴影。
浮生若梦————常怀苦痛。
梦醒时分————祈求苏醒。
梦醒时分————苏醒启程。
岂容鼾睡————当黎明在等待?
岂容鼾睡————当愉悦的风吹来?
梦必终结————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梦醒时分————我们苏醒并启程。
他们显然在这些歌曲中寻到了安慰。子恒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安慰,但到目前为止,他觉得厌火族人似乎真的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这样太疯狂了。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想活下来,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会用最大的力气逃离战场,逃到最远的地方去。
快步甩了甩头,下方传来的气味让它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子恒拍了拍褐色坐骑的脖子。平措看着那些子恒竭力躲避的情景,嘴角露出了笑容。
巫咸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硬木的雕像,他的嘴唇在轻轻开合,子恒觉得自己听到他说:“老天啊,让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种景象吧!”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其他人一起望向了杜麦的井。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里并不像那些坟墓一样可怕————那些坟墓中的人有些子恒从小就认识————但那里的一切都向他迎面扑来,滞留在鼻孔中的气味仿佛也凝固成坚硬的岩石,砸在他的两眼之间。
他想忘却的回忆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杜麦的井曾经是一个杀戮之地,一片死地;而现在,那里的情景只有更加可怕。就在不到一里远的地方,烧焦的马车残骸立在一片小树林周围,树林里掩藏着低矮的石砌井沿,而在那周围……
一片沸腾的黑色海洋,组成它的是数以万计的秃鹫和鬼鸮。它们形成此起彼落的波浪,覆盖了残破的地面,子恒甚至有些感激它们遮住了一些更加残忍的景象。
毕月使的手段是子恒所见过最残忍的手段,他们以同样漠然的态度摧毁血肉和土石。有太多的突阕人死在那里,埋葬他们不知道需要多少人,多少时日,于是他们都被填进了秃鹰和鬼鸮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