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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杯是由炎海孕育的,最终破开炎海的子宫诞生,这也是天命之人对血亲的食欲的源头……短短瞬间,叶槭流整理出了这段话中的信息,轻轻吸了口气。
赤红之神的面纱终于在他面前揭开。
这位神灵之所以有别于后来的新神,更接近于古老意象与准则的化身,不是因为她诞生于第一重历史,而是因为她是由一位旧神孕育而出的神灵。
从原始海洋中诞生的最初生命,赤杯的准则中,生育和生命的部分就是从这里来的吗……群山之母的尊名则来源于她的诞生之地?她是在炎海的子宫,也就是这座漆黑山峰中诞生的……不过这个过程真的算得上生育吗?抛开神灵的神秘面纱,我现在看到的景象,或许应该被描述为“海洋中的山峰裂开了,从里面吐出了源源不断的岩浆”……
“赤杯嘲笑所有的爱,就如同祂诞生时那样”,这可是再标准不过的嘲笑了……考虑到七神和人类同样分食了辉光,他们说不定会和吞食了父母的赤杯很有共同语言,可以交流一下神灵的滋味……叶槭流突然冒出了猎奇的想法。
卡特说出的话语让他有些惊讶,但没有特别多。
事到如今……在知晓卵编写过的剧本后,有关神灵的秘密已经很难让叶槭流感到震撼了。
毕竟在他们和卵漫长的战争里,拥有更加庞大力量的一方反而更像是失败者,甚至连本身就不算牢固的联盟,也被卵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裂口,他的触须则沿着这道裂口无声无息地延伸进来,逐步侵占漫宿之上的神位。
哪怕叶槭流现在也无法看到这份剧本的全貌,依旧不妨碍他将卵看做一个无比可怕的敌人。
与他的阴影相比,诸神带来的威胁也相形见绌。
看过阿维兰的信后,叶槭流现在对月神之外的新神都充满了怀疑。
目前来看,只有月神绝对不可能是卵的盟友,将军和渡鸦都是由卵推上位的,征服者倒是靠着白焰的支持成神的,但他没能存活到现在,从这个角度来看,守夜人也很可疑……既然新神几乎是全军覆没,那么赤杯的诞生背后为什么不能有卵的推动呢?
哪怕赤杯看上去也不希望辉光回归,但卵大概不在意这个,和炎海相比,赤杯的立场明显要暧昧得多……
话虽如此,叶槭流也不会因为看到了更加可怕的敌人,就因此忽视诸神——不同于或许已经不复存在的卵,七神离叶槭流更近。
他们虽然难以直接降临在现世,但只要叶槭流还在接触多重历史,就随时可能被他们留下的什么东西重创。
叶槭流思绪一转,想到了另一件事。
和所有新神一样,赤杯的诞生也造成了炎海的死亡,改变了曾经属于炎海的准则。
但叶槭流察觉到,在这神话般的真相下,隐藏着一件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根据目前为止他对原始七神的认识,可以说,在受到人类思想文化影响之前,他们是没有明确的“性别”的,比如“炎海”象征的是原始海洋,怎么想海洋都不可能有性别……
同样,飞蛾,白焰,尘世之蛇……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从荒原上诞生的,这些神灵无论从形象还是神名上来看,都完全不像现在的人类。
而叶槭流用来称呼他们的人称代词,仅仅是来源于他们最广为流传的形象。
根据这些认识,叶槭流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诞生在荒原上的生命,或许都是没有性别的,更进一步,或许也没有生育能力——在最初的荒原上,所有生命都是由辉光直接创造的!
但后来这一情况肯定发生了改变,呃,具体应该是第一重历史裁定之后吧……叶槭流迟疑地回忆了一下,确认加西亚是有性别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想法上。
改变最早无疑是在炎海身上发生的,这位神灵忽然拥有了阴性的一面,并且孕育出了赤杯,接着赤杯使生育的准则在现世扩散,从而改变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生命诞生的形式从此改变了。
无论赤杯的诞生是不是炎海有意为之,这一现象都是非常恐怖的……这个想法让叶槭流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深深吸了口气,依旧无法阻止恐惧在他的眼中浮现。
它的恐怖之处在于,“血肉生命是生育而来的”,这个认知是一种常识,然而在赤杯之前,根本不存在生育这一现象,对诞生在赤杯之前的生命来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
赤杯带来的是生育,那么又有什么现在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是神灵诞生带来的?
下一位神灵的诞生又会改变什么规则?
越来越多的想法在叶槭流思维中冒出来,他的眼眸微微颤动,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上的每根线条都绷紧了,显得格外的僵硬,恐惧像是一根根缠绕在身上的细线缓缓收紧,勒紧了他的关节和咽喉。
“啪!”
忽然间,幻觉中仿佛传来了细线绷断的声音,叶槭流倏地惊醒过来,眼瞳微缩,紧张地抬头看去。
卡特正看着他,右手保持着举起的姿势,看上去刚刚打了个响指。
“要再来一个吗?”他像是好心地问。
“……足够了,我需要习惯这个状态。”叶槭流缓缓放松精神,头疼地扶住额头,摇了摇头。
在找到调整疯狂的办法之前,他注定还要和“情绪失控”乱七八糟地纠缠很久,而且这一疯狂症状和他可比同床共枕要亲密得多,他必须让自己习惯,否则连保持正常都难。
他知道,让他感到恐惧的不是新的规则。
无论是那会是什么样,规则都是规则,就算一时间无法看清全部,也是可以理解也可以预测的。
但毫无征兆的改变意味着失控和无序,或者说,混沌和疯狂……
而这种疯狂,影响的是整个世界。
艰难地克制住了颤抖,叶槭流看向卡特,微微皱起眉,问
“先不说该怎么破开炎海的遗骸,按照你的说法,赤杯现在就沉睡在那里面,你确定破开遗骸后等着你的不是一个正在发起床气的神灵吗?”
“而祂今后也会继续沉睡在无梦的深渊里。”卡特颇为真诚地说,“虽然我一向热衷于赌博,并且乐此不疲,但目前的赌局还没有那么刺激。我们可以这么认为——在这一重封闭的历史里,祂是不会醒来的。”
叶槭流“……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之前被赤杯一枪戳了个对穿?还有你之前挡住的……”
卡特轻描淡写“但祂没有醒。”
叶槭流“……”你想说赤杯是闭着眼睛丢了个闹钟过来砸我吗?
他怀疑地打量着卡特,问
“原因呢?”
跌入角色好像没给卡特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反而让他对赤杯的了解更深了一点。
“我假设我们都赞同先略过复杂的证明过程。简单来说,你可以认为沉睡在这里的不是真正的赤杯,而是祂在封闭历史里留下的过去的投影。”他省略了以往的那些花里胡哨,正经地为叶槭流解说道,“在这里祂停在了尚未成神的状态,但在这重历史之外,祂已经是杯之道路的神灵,如果你能够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一个神灵未成神和成神的状态是同时存在的。”
“所以你才能从一个没有成神的赤杯身上得到你要的东西?”叶槭流跟上卡特的思维,“赤杯不可能一直待在第一史里,她只要留下一个投影来警戒入侵者就够了……入侵者可能改变自己成神的事实,不过历史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确定下来的,能让历史确定的……”
短暂得难以察觉的停顿,叶槭流跳过了“卵”,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只能是神灵,一旦有神灵尝试进入封闭历史,投影就会立刻苏醒过来,或者说赤杯就会直接和投影互换,除此之外的入侵者,就算触发了一些自动打击程序,也不会让投影苏醒过来……这是你这段时间的观察成果?”
“我想说你的理解让这个发现有了更多的价值,”卡特纯熟地送上恭维,接着说,“况且这种分享也是天地之灯希望看到的,不是吗?”
我怎么从中看出了乖巧的意味……叶槭流只觉得对卡特的怀疑越发加深了,总觉得对方的微笑背后藏着很多的阴谋。
不过既然赤杯不会醒,需要考虑的就只有怎么破开炎海的遗骸了。
一番考虑后,叶槭流做出了决定。
“你应该已经有计划了,不过我想先近距离观察一下赤杯再说。”他说。
无论卡特想怎么完成他的目标,破开炎海的遗骸后,他们肯定都得立刻从第一史逃跑,那时候赤杯不可能留给叶槭流多少时间去观察她。
对叶槭流来说,一个能够观察神灵的机会是宝贵的,哪怕这里的只是赤杯的投影也一样。
“你需要同行者吗?”卡特走在他身边,微微倾身,让他的视线低于叶槭流,偏头望过来,微笑着问。
这种可能暴露秘密的探索过程,能独行当然是最好独行,叶槭流断然拒绝
“我以为你已经观察得足够多了。”
“好的,我完全理解,”被拒绝的卡特露出了非常明显的遗憾神色,停下脚步,叹息着说,“那么请允许我带着非常多的遗憾在这里等待你了。”
叶槭流向前走去,边走边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玻璃般的空间在响指声中破碎,水晶碎片迸溅,他的身影也随之虚幻,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光辉里。
短短瞬间,叶槭流已经进入了隐藏在现世与世界表皮之间的空间褶皱里。
或明或暗、深浅不一的虚幻重影在他身边晃动,淡淡的波纹沿着看不见的轨迹,向着叶槭流身后飞快蔓延,这层空间远远不像看起来那么平静,充斥着不可见的乱流,绝大多数贸然进入乱流层的天命之人,都会在撞上乱流的刹那间,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撕碎。
在这看似虚无的空间褶皱里,空间乱流就仿佛看不见的飓风、雷暴、下击暴流,随时准备将误入其中的生命变成流向无光之海的残骸,如果能看见极端乱流在黑暗中肆意席卷的景象,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仿佛坠入末日。
然而与空间褶皱外,不断释放出高热、喷发出滚烫岩浆、充斥着可怕的毁灭气息的熔岩海洋相比,穿越空间乱流都变成了一种更安全的出行方式。
千万年以来,炎海一直这样环绕在群山之外,永无停歇地喷发着高强热流。
叶槭流估计,靠着“尘埃的拥抱”,他也不是不能够穿过熔岩海洋抵达巨岛,不过身为启,他当然是走最短的路线。
在空间乱流里,距离是另一种概念,穿越空间乱流,就像是把正常空间像纸张一样对折,用一根铅笔洞穿一点,留下一个洞口,从这个洞口穿过,能够从纸张的一端迅速抵达另一端。
叶槭流现在在做的,就是在空间上打洞,然后穿过这些打出来的洞口。
虚实光影再度腾飞变幻,他从空间乱流中离开,踏上了一片坚硬而古老的岩石地面。
他站在巨岛的边缘,漆黑的火山岩在他脚下蜿蜒,岩石与岩石间,金红色的岩浆沿着渠道缓慢流淌,仿佛融化的黄金,丝毫没有凝固的迹象。
一座还在时刻喷发的活火山……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太热了,热量都传导到空间乱流里了……叶槭流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星辉流动的黄金手骨,感觉如果没有这件遗物,他在这里多待几秒就会重度烫伤。
巨岛的中央,坐落着无法描述的庞大山峰,站在叶槭流的位置,视野甚至无法容纳下这座巨山,哪怕他极目远眺,也看不到山峰的边缘,更别提直接插丨入厚重的火山灰云层的峰顶。
岩浆仿佛金红色的枝状闪电,从云层中一道道涌出,将漆黑的山体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形状。
靠近漆黑山峰的位置,火山灰堆积成的云层已经更像是另一座天空中的巨山,四周看不到任何光线,哪怕是在云中疯狂放电的闪电,也没办法照亮灰云下的山峰,黑暗中,只有源源不断流淌的岩浆发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岩浆的光亮无法照明,周围反而被光芒衬得越发黑暗,视野中只剩下强烈的金红色,无论是崎岖不平的火山岩,还是岩石间的巨大裂缝,都被岩浆的光亮吞噬了。
叶槭流知道,无论他想要找到什么,都必须先攀上眼前的漆黑山峰。
在正常世界里已经无法前进了,叶槭流再度进入空间褶皱,把多余的空间层暂时分离,总算分辨出了方向。
他穿过岩浆河流织成的河网,意外看到了一条正常的路,山路盘旋向上,尽头是一座和山岩融于一体的巍峨神殿。神殿坐落在悬崖上,似乎随时能坠下去,悬崖下隐约传来雷鸣般的轰隆声,无数深红色的混沌光影映在山壁上,如同无数血肉触手在狂乱挥舞。
按照卡特所说,现在神殿应该无人看守,但叶槭流没有放松警惕,在最接近神灵的地方,危险的从来不是神灵的信徒,而是神灵本身。
他离开空间乱流,出现在神殿门前,进入神殿。
穿过凝结着厚厚血污的大厅,穿过满地狼藉的宴会现场,穿过悬挂着血肉与肠子的回廊,叶槭流无视了周围的景象,沿着数据视野标出的道路前进。
他能猜到这里举行过不止一场血肉筵席,也能猜到卡特这段时间大概一直和这些东西作伴……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没待在这里而是跑到了玄武岩石桥上,无论怎么看,这里对于人类都太过刺激了。
浓郁的血光从神殿外映了进来,在覆盖地面的血污上流动,叶槭流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声音,像是某种含糊的窃窃私语,然而当他凝神去听,耳畔却又只有岩浆咕涌的沉闷声响。
沿着被血肉涂抹成深红色的走廊前进,神殿的出口近在眼前,能够看到山壁上影影绰绰的混沌光影。
当叶槭流站在神殿后的悬崖上,他终于看到了隐藏在漆黑山峰里的景象。
一条闪耀的岩浆河流从山峰的另一侧流淌而来,无数金色的线条在赤红的熔融岩流里流动,将山壁映得闪闪发光。
在这条烈焰喷发的火河的源头,宽达数百米的深渊撕开了大地,宛如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岩浆从深渊边缘往下流泻,划出一道道金红色的瀑流,旋即向着下方坠落,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这就是赤杯诞生时撕裂出的伤口吧……叶槭流望着这一幕,轻轻地吸了口气。
他忍不住向着下方的深渊看去,不出意外的话,赤杯的投影就在深渊中沉睡,但奇怪的是,目前看来,群山的子宫并不难进入,它就在叶槭流眼前,几乎是敞开的,全无遮掩,像是一具婴儿爬出后留下的干瘪空壳,没有任何阻碍,卡特说的“必须破开炎海的遗骸”更是无从谈起。
哪里出了问题吗……叶槭流望着下方的深渊,并没有怀疑卡特在说谎,反而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大部分时候,在遇到危险时,叶槭流的反应都是先尝试面对,再决定要不要后退,但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对劲,“尘埃的拥抱”不是横冲直撞的理由,他当然不会傻到还要试试看有多危险。
卡特就在不算远的玄武岩石桥上,他在神殿守卫了这么久,对这里远比叶槭流要了解。
念头一起,叶槭流毫不犹豫地后退一步,想要进入空间褶皱,从漆黑山峰上离开。
然而熟悉的重叠虚影没有出现,空间褶皱没有为他开启。
周围依旧闷热而死寂,熔融岩流中不断迸溅出岩浆,金红色的半液体摔在山壁上,发出刺耳的尖啸声。
叶槭流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一件他本应该立刻注意到,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刚才忽略了的事。
在他走出神殿时,数据视野消失了。
他紧紧盯着眼前诡异的景象,缓慢地调整呼吸,思维一刻不停地运转起来
“数据视野突然消失有很多种可能,但结合我忽略了这件事,以及刚才那种无意识的状态,可以推出一个可信的结论……
“在赤杯发动远程打击前,我和加西亚在原野上看到了幻觉,那时我们的状态和我现在很像……
“不难推测,走出神殿时,我就进入赤杯的幻觉了……”
虽然上次出现幻觉后,紧接着叶槭流就被“炎海之枪”捅穿了,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有“尘埃的拥抱”,哪怕他身处幻觉,这件遗物也能够从幻觉中保护他,就算赤杯再来一枪,叶槭流也有信心挡一挡。
有了基本的准备,叶槭流深吸一口气,缓解紧张情绪,开始观察四周。
上次的幻觉让他看到了模拟分食辉光过程的祭祀仪式,意味着幻觉中的知识不一定是虚假的,对于生活在现世的叶槭流来说,第一史的任何知识都弥足珍贵。
他想知道这一次幻境能够呈现给他什么知识。
就在这时,叶槭流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穿着简单长袍的身影站在悬崖尽头,面对下方奔涌尖啸的岩浆河流。
灼热的风掀起他的黑发,那张仿佛相似得镜中倒影的面孔上,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冷淡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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