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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府,只有贵族王公的住所才有资格称之为府,没有爵位的人一般称之为宅,卢祖尚年纪轻轻,爵封弋阳郡公,卢氏更是光州巨豪,在城西永和坊便是拥有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多少寒士庶民穷极一生,也难在长安有这样规模的宅院。
时令已到仲秋,秋高气爽,卢祖尚命人将胡床搬到院中,靠在榻背上,捧着一本杂书闲读,左右各有美婢,一边斟茶,一边剥着坚果,他卢祖尚生来富贵,少年成名,天生便是懂得享受的郎君。
这时,管事匆匆而来,卢祖尚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郎君,娘子的兄长来了”,管事出自卢氏的旁系,关系亲近,便是对家主卢祖尚称呼郎君,对女主人周氏称呼娘子。
“内兄来了?”卢祖尚一怔,而后急忙起身,“快,开中门相迎”。
卢祖尚对于周绍范这位舅哥还是非常尊重,光州卢氏虽是范阳卢氏的分支,但充其量也就是有些钱财的豪强,有钱是有钱,但是名望远不如豫州周氏。
豫州,即前隋汝南郡,距离光州并不遥远,周氏世出名将,周绍范之父周法尚是前隋左武卫大将军,爵封谯国公,大伯周法僧官拜定州刺史爵封武昌郡公,二叔周法明官拜黄州都督,祖父周炅官拜南陈平北将军、定州刺史,爵封武昌郡公,曾祖周灵起官拜南梁桂州刺史,爵封保诚县侯……
往上再数三四代,也全部都是两千石高官,而且全部有所成就,豫州周氏的威名在中原可谓是相当响亮,尤其是近几十年来,隋唐之际,周法僧、周法尚、周法明三兄弟,更是威名赫赫。
卢祖尚,豪强出身,娶妻周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属于高攀,这还是在他成名之后,官拜刺史、爵封郡公之后才有资格迎娶周氏。
“不必了”,卢祖尚的话音刚落,便是听到门口响起一声冷哼,“担不得弋阳郡公亲自相迎,某家生受不起”。
卢祖尚一看,正是他的舅哥周绍范,大步走进来,一脸不善的盯着他。
“兄长,这话言重了”,卢祖尚咧嘴一笑,“你可是兄长,小弟自当相迎啊,快请入座”。
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周绍范的官阶比他还要低一级,见卢祖尚一脸陪笑,周绍范也不好太不给面子,闷哼一声,坐在一边,看看两名美婢在侧,周绍范气不打一处来,想到他远在河南的妹妹,当即便是咬牙笑道:“季良,你可真是享受啊”。
“兄长见笑了,只是一时偷闲”,卢祖尚亲自给周绍范斟茶,然后摆手打发婢女退下。
“算算日子,也有一年多没见了,我昨日才到京师,正想着找时间去拜见兄长,既然兄长今日来了,就先别急着回,咱兄弟好好聚聚”。
周绍范的脸色稍微缓和,不得不说,卢祖尚年纪轻轻,便做到如此高位,无论是军政才能,还是待人接物,那真是没得挑剔,要不然也不会赢得长孙无忌如此赞誉。
“吃喝的事先放在后头”,周绍范点点头,直盯着卢祖尚问道:“你是不是对圣人反悔了?”
卢祖尚脸色有些不自然,“兄长你也知道了?也不能叫反悔吧”。
“怎么不叫反悔?”周绍范眼睛一瞪,“正所谓一诺千金,普通人答应别人的事,也不能随意反悔,更何况这是圣旨,这是国家重臣的任命,岂能儿戏?”
卢祖尚沉吟一番,忽然笑道:“我明白了,杜克明刚走,你这是被人叫来做说客的啊”。
“圣人叫我来的”,周绍范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恼怒的说道:“圣旨已经颁布了,你这个时候反悔,晚了,你这比抗旨不遵更加严重”。
卢祖尚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轻声说道:“兄长,不必惊慌,皇帝想必也能谅解”。
周绍范听得更是来气,“你这驳了圣人的颜面,你还指望谅解?”
“难道就非得让我去那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卢祖尚本就心情有些沉抑,现在也是心生恼怒,“那鬼地方兄长你也去过,毒虫瘴气,野兽横行,你就非要把我推到那等凶恶去处吗?”
“我阿娘年迈,聪儿还年幼,娘子身体也羸弱,我若去了交州,教我如何放心?”
“谁跟你讲交州那般凶恶了?”周绍范瞪大眼睛,“我在交州七年有余,我还能骗你不成,毒虫瘴气确实有,但那是在深山老林里,你牧守交州,坐镇宋平城,三年五载也不见得出城一趟,如何影响到你了?”
“宋平城虽不如中原州城繁华,但也是交州的大城,也有高墙大院的豪宅,妓馆酒肆多的是,你以为是教你住进那湿热的老林子里吗?”
听到周绍范的话,卢祖尚有些诧异,“果真、果真如此?”
“我是你姐夫,还能骗你?”周绍范一拍案桌训斥道。
可是很快卢祖尚便是直摇头,“不行,不行,尽管生活条件没有我想的那般凶恶,但那气候我也适应不来”,说完之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光洁的双颊。
周绍范见他软硬不吃,也是无可奈何,“计良,你这是在玩火啊”。
“不至于”,卢祖尚摇头失笑道:“毕竟我对朝廷有大功,圣人还能因为这点小事对我动怒不成”。
“小事?”周绍范恨得牙根直痒痒,“再说一次,你这是拂了圣人的面子,这是小事?”
“那又如何”,卢祖尚自然不以为意,“我听闻前些时日,那尚书左丞魏玄成还曾指着圣人的面斥责呢,他还是废太子旧臣,尚且如此,我是献地功勋,当不至于降责”。
周绍范对于这个妹夫,那真是万般无奈,偏偏打不得骂不得气得他也不在卢府夜宴,也不敢耽搁,直接找到杜如晦禀明情况。
听到卢祖尚竟是如此冥顽不灵,杜如晦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得如实禀告李世民。
李世民没有动怒,只是沉声道:“古有季汉先主三请武侯,卢祖尚这是让朕效仿刘备啊”。
“阿难”,李世民语气听不出喜怒,“传朕口谕”。
张阿难躬身敬听。
“季良,你当面跟我应诺,镇抚岭南,定当竭诚尽忠,现在圣旨已由三省颁发,何故反悔?还是尽快启程吧,交州不能耽搁,我承诺,至多三年,一定将你召回,已经三请了,再莫要推辞了”。
“去吧”,李世民挥挥手,“这一次谅他不敢再拒了”。
杜如晦眉头紧蹙,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张阿难领命之后,脸色凝重,前面杜如晦、周绍范二人相继碰壁,他现在去了也大概猜得到卢祖尚的反应,难道李世民就猜不到嘛?
听到内侍监到来,卢祖尚依然觉得事情不大,只是按照礼制接待,不待卢祖尚寒暄,张阿难便是起身整理衣襟。
“圣人口谕”,张阿难声音并不尖锐,相反还十分沉重。
卢祖尚一怔,急忙起身肃穆恭听,虽然他有一些恃功自傲,但他对于李世民还是非常敬畏,之所以接旨后反悔,也是他觉得李世民应该不会对他怎样。
张阿难当即将李世民的口谕原封不动的复述一次,几乎连语气都模仿得一致。
李世民的语气并不严厉,相反还非常亲和,卢祖尚听后不仅没有感到愧疚,反而心底一松:看来圣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亲近他,既然这样,那他就有底气再次推辞了。
“张大监”,卢祖尚听后一脸为难,“并非是我不愿遵旨啊,大监你看,我这条腿当年攻打宣州的时候,中过流矢,一遇潮湿天气就生疼刺骨,那岭南湿热难耐,我这一去,便是一去不回啊,还望大监体谅,与圣人分说分说,在下感激不尽”。
张阿难瞥一眼卢祖尚那条所谓的伤腿,直接起身,“既如此,卢使君便好好养伤吧”。
“感谢张大监”,卢祖尚喜不自胜,正打算拜谢。
只见张阿难走到门口,便是脚步一顿,声音冷冽的说道:“顺便处理一下身后事”。
卢祖尚一愣,继而瞪眼叫嚷道:“难道皇帝真要臣子拖着病腿赴任?何故如此冰冷无情!”
张阿难眼睛一凝,深深看一眼卢祖尚,便是大步离去。
“冰冷无情……”,甘露殿,李世民听到张阿难的复述,竟是朗声大笑,“好一个冰冷无情啊”。
随后便是不再理会,低头执笔,继续处理奏疏。
翌日,常朝之上,宗正寺以及三省有司继续就“削藩降爵”的议题进行激烈的谈论,其中襄邑郡王李神符自请降爵,李世民对其尊称叔父,叙说李神符当年的功绩,没有应允,随后李神符再次请求将他的七个儿子削爵。
这一次李世民勉为其难的答应,将其七子全部降爵为郡公,后来李神符的七个儿子里仅有两个儿子颇有名声,即次子临川郡公李德懋和七子魏郡公李文暕。
见李神符如此配合皇帝,其他宗室心里骂骂咧咧,百般无奈,也只得闷声应着。
对于另外一个堂叔淮安郡王李神通,李世民也是毫不留情,本来李神通就恃功自傲,李世民登基后给他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虚衔让他在长安安心养老。
这次削藩降爵,对于淮安郡王李神通这一脉影响极大。
李渊建国后,大肆分封,对于堂弟李神通更是毫不吝啬,将他已经成年的七个儿子全部封王。
长子李道彦,封胶东王。
次子李孝察,封高密王。
三子李孝同,封淄川王。
四子李孝慈,封广平王。
五子李孝友,封河间王。
六子李孝节,封清河王。
七子李孝义,封胶西王。
现在李世民一道圣旨,直接从郡王降到县公,因为李世民真心觉得他那些堂兄弟不配郡公之爵,既无军功,也无政绩,按照李世民的意思便不能封爵,只是他们好歹是同宗兄弟,历朝历代的宗室皇亲加官进爵已是常态,李世民也不能破坏规矩。
经过庐江王李瑗,当时,现在是庐江县公李瑗,已死的义安王李孝常和长乐王李幼良之后,李世民进行削藩降爵可谓是毫无阻力。
更何况,李世民这次是实打实的搬出功劳簿,面对李道宗、李神符、李孝恭等人自请降爵,李世民当年叙说他们往日的功绩情真意切的表示他们的王爵是凭本事取得,而那些毫无功绩的宗室子弟见状也只得捏着鼻子认栽,谁叫他们是真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呢。
人家李神符面对隋室死忠卫玄的囚禁,宁死不屈,后来在并州数次打退突厥入侵,歼敌万余,再到治理扬州,推行教化,考评列为第一等。
人家李道宗从征刘武周,献计取介州,从征王世充,抢夺虎牢关,后来在灵州镇守死年,大破伪梁和突厥的八万联军,夺回五原故地,使得突厥不敢南侵一步。
人家李孝恭招抚巴蜀,从征萧铣,攻速通、开等地,阵斩萧梁东平王萧阇提,平定辅公祏之乱,招抚江淮,来边及至吴越南闵。
而他们有什么?他们自大唐立国以来便在长安逍遥快活,每日里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还真没有资格在这里争爵。
听到李神通全家接旨后,李世民表示非常满意,然后想到另外一个抗旨的人,顿时脸色一冷。
“降爵之策明日继续议,一家一家轮番进行,不急于一时”,李世民沉声说道。
众臣有些意外,这个月朝廷的重中之重便是削藩降爵,皇帝一直非常关注,怎么现在反而主动打断。
“宣旨吧”,李世民也不耽搁,直接摆手道。
张阿难暗叹一声,上前取过圣旨。
“……
瀛洲刺史、弋阳郡公卢祖尚抗旨不遵,赐死
……”。
圣旨非常简短,然后顿时掀起轩然大波,朝臣顿时哄躁起来。
“陛下,卢使君献地有功,治政有方,颇有贤名,怎能轻易赐死?”
“堂堂三品大员,陛下怎可如此草率?”
“抗旨不遵?不知卢使君何罪?可有三司定审,因何如此轻率处死?”
听到这些人的质问,李世民冷笑一声,这些人真的是出于公心吗?也不见得,无非是立场而已。
直白一点来讲,今日无故赐死卢祖尚,明日便有可能无故赐死……我啊!
“肃静!”监察御史看到朝堂上乱哄哄的场景,立即沉声道。
“卢祖尚抗命不遵,拒绝出任交州都督”,李世民看着义愤填膺的众臣,缓缓说道:“朕安排一个人做事,他竟不听从,若人人如此,朕将如何号令天下?”
“卢祖尚,朕必杀之!”
“遵礼”。
“臣在”,值守禁宫的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应声出列。
“卢祖尚,赐死,你监督执行!”李世民脸色阴沉,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
“臣……领命”,李君羡应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