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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龙府,安南王宫。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炎热,只有在树荫底下,才能感受到一丝凉快的风。

安南国王黎维祺枯坐在池塘边竹椅上,看着水里的游鱼浮在水面吐气,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知道周围都是忠于郑家的侍卫,太监宫女都是郑家的眼线,连皇后都是郑柞的妹妹。

整个皇宫到处都是郑家的人,只要他的行动有一点点异常,脸上稍微露出一点不满,郑柞马上就会知晓,然后派来更多的人,把监视的大网罗织得更严密。

黎维祺天资聪颖,十四岁第一次登基时,也曾经以为,当时的郑主是他的外公,皇后也是下一任郑主的女儿,所以等他成年后,郑家会把权力还给他。

等他成年,稍微露出这方面的意图,很快就被郑主找了个理由废黜,年纪轻轻就当了“太上皇”。

如果只是这样,他也许可以接受自己是一个傀儡的现实,糊糊涂涂地过完一生。

只是郑家实在太过分了,他的六个妃子,给他生了近十个儿子,除了郑氏皇后所生,其余全部刚出生就“被猝死”。

就算是郑氏皇后所生的王子,也是刚出生就被接去郑王府豢养,以培养为下一代的傀儡。

就算公主,也只可以在皇宫生活,年纪大了也不予许出嫁。

黎维祺等了几十年,希望等到一个昏庸的郑主,这样才有机会反击。不过从郑松到郑壮,从郑壮到郑柞,郑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感受到自己时日无多,他绝望地预见到,他的子子孙孙都会是这样的待遇,永远做郑氏的工具。

如果郑柞真的可以一统安南,可能这样的待遇也不会再有,等待黎家的只会是满门被诛的下场。

“父王,大智禅师还会再来吗?”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黎维祺转头看去,女儿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长长的睫毛下,安阳公主黎玉缘的眼睛如水一样纯净。

黎维祺看着这个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儿,爱女之情充满了他的胸口,把身体的病痛减轻了一些。

这个皇宫里,皇后郑氏受到的监视会稍微松懈。也只有这个郑氏皇后所生的公主,可以得到额外的优待,有时可以破例出宫去游玩。

因为公主们迟迟不能出嫁,都满腹怨气,有一些甚至选择愤然出家。只有这个最小的女儿未谙世事,还保持着少女情怀,也愿意常常陪伴在自己身边。

“缘儿,你喜欢听大智禅师讲佛法吗?”

黎玉缘坐在竹椅上,双腿屈起,任由赤裸的脚丫露在外面。歪着的小脸则抵在膝盖上,露出俏皮的笑容。

“父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黎维祺提起精神,故意笑道:“先听假话吧。”

黎玉缘本来想先说真话,谁知未能如愿,只能轻轻叹了口气答道:“大智禅师佛法精深,微言大义,缘儿自然是喜欢听的。”

“哦?这是假话?那真话是怎么样的,说来听听。”

黎玉缘来了精神,兴奋地坐直身子。

“大智禅师上次说,把一张带孔的黑纸放在蜡烛边,就会在另一张纸上看到蜡烛的影子是倒过来的。缘儿不信,前天晚上试了一下,父王猜怎么样?”

“怎么样?”

“真的可以看到蜡烛倒立的影子,”黎玉缘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着自己的新发现,“大师说这叫小孔成像。缘儿真想听听大师解释,为什么会这样。”

黎维祺深知小女儿和自己一样聪慧,脑子里主意很多,却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子,居然真的会亲自动手求证。

他不禁暗想,如果这是一个王子,以后肯定可以成就一番伟业。

“还有呢?想见大智禅师就想问这个?”

“还有大师说大地是个球,围着太阳转,缘儿也不相信。”

黎维祺不禁莞尔,笑着解释:“大地是一个球,确实无疑。从齐妃的家乡尼德兰乘坐海船出发,无论向东还是向西,都能抵达安南。”

黎玉缘马上反驳道:“如果真的这样,球另一面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呢?”

得到黎维祺“不知道”的回应,黎玉缘非常沮丧,提出一个新的设想。

“大智禅师一定知道为什么。或许大地本就不是一个球,而是一座迷宫,海船绕来绕去就绕到了安南……”

黎维祺惬意地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良久他又问道:“送给大智禅师的袈裟,你母后缝制得怎么样了?”

“快要缝完了。”黎玉缘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句。

她对女红完全不感兴趣,而且郑氏皇后也从来不让别人碰那件袈裟,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就让大智禅师过几天再入宫吧,到时袈裟也应该完工了……”

黎维祺说完这句话,似乎精神用完一般,闭上眼睛进入冥想之中。

“时日无多,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冒险了。希望大智禅师是个德行高洁之人,希望大明天子真如传言所说,是个仁德而又果决的君王。”

……

安南信仰佛教,人之将死时频繁会见高僧,是很常见的惯例。

方以智最近数次进宫,一直没有看到有用的情报。然而数次觐见安南国王后,他敏锐地发现一个秘密——安南国王也许并没有病得那么厉害。

病人能活几个月和一年多的差别是很小的,如果不是自己医术精湛,这么细微的差距也许发现不了。

根据方以智仔细诊断,如果能一直安心静养,黎维祺应该可以再活一年。

这样一来,黎维祺装做病入膏肓的样子就非常可疑。也许这个人是故意装得病重一些,减轻郑柞对他的防范?

带着这个怀疑,再次进入安南王宫讲法时,方以智特地准备了一个“须陀须摩国王”的佛学故事。

黎维祺听完故事后感慨地问:“如果本王有事相求,禅师也能同样守约吗?”

“哦?檀越请讲,如能办到,贫僧定会尽力。”

“本王还没想到,以后想到再说吧,”黎维祺看了看身边侍奉的安阳公主黎玉缘,眼中充满了慈爱,“缘儿,把你母后亲手缝制的袈裟呈上,送给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