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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历史军事 > 犁汉 > 第四百九十一章 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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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人不堪受,卢毓三人所在的这支旅人走了一会也开始到林荫处休息。

这条官道是河北东西向的横道,是河朔连同青徐海岱之地的要道,所以道路一直得到了很好的维护。

就比如这会正给卢毓三人遮蔽凉荫的大柏木据说就是光武年间手植,距今已经有二百年了。

前人们种植的绿木不能让时人享受任何福利,却可以为代代后辈遮蔽凉荫。

愿意为后事计,能为后事计,也许这就是这个民族的传承吧。

坐在凉荫下,享受着清风徐徐,队伍里就有人开始闲聊起来。

而卢毓三人这时候却不说话,只是一边用水,一边听着这些旅人聊着天南海北。这些人走南闯北自然是有一番见识的,所以卢毓三人倒也听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其中最让卢毓注意的就是两个穿着得体的旅人所聊的,他们一个来自魏郡、一个来自中山。

那个魏郡人和那个中山人应该是有一定阅历和见识的,所以二人聊的话题也比较深。

其中魏郡人就讲了一个事,就是魏郡现在正在开展的收税改革,这项政务还只是在魏郡开展,所以那中山人就问了很多这方面的事。

如今的河北人,尤其是走南闯北者皆重视商旅队伍中的魏郡人。这并不只是因为魏郡人是王业安地,更因为这些人普遍都见识不凡。

这种变化是和只在魏郡辖内展开的宣教一事有关的。

泰山军一直很重视宣教事物,早在老泰山时期,就设置宣教吏,教泰山子弟读书认字。

而之后泰山军每每建设根据地,就会将识字,政策教育推行下去。

普遍的教育有,“耕者有其田”、“劳动过上好日子”等等口号,就是教育基层黔首们向善、向生产。

而识字这项上,泰山军也做的不错。一般会将稚童集合到一起学习认字。而成年人一般各有生活要奔波,就日常听宣教使宣讲。

春秋两季为农民们最忙的时候,这个时候普遍以生产耕作为优先。而一旦到了冬季,乡公所就会集体教黔首们识字。

只是这些宣教活动所需要的识字群体太多,以至于目前还只能在魏郡一带推广。等魏郡的识字率上来后,就能慢慢延展到周边郡县。

这种发展路径被张冲形象地称为摊大饼。

所以现在的魏郡就短暂地享受着这一政策的红利。

相比于其他郡县的行商们,来自魏郡的行商们常常能发惊人之语,他们对泰山军的政策更能理解也更认同。

所以,这会当这名魏郡行商开始讲当地推行的赋制改革,其他人渐渐不说话了,都用心听这人讲。

这些来自各乡社的行商们当然明白,此政既然会在魏郡推行,那以后就会推行到其他各地。而赋税又和所有人息息相关,他们又怎能不用心听呢

只听此人当先就感叹了一句:

“咱们大王真的是圣人在世,此政一出,咱们这些小民就真的安心了。”

随后这名魏郡行商就细细为众人介绍了如今魏郡一带的变化。

和众人以为魏郡在行的是轻徭薄役不同,行商讲的魏郡黔首们却行的是重赋。

用那行商自己的话来说,过去汉室在河北的时候,他们里社的税赋是二十税一。但现在呢,泰山军来了后,他们是十税一。

这下子众人奇了,这税涨了,怎么那行商还说这是仁政呢

但等魏郡行商自己讲完后,众人才恍然大悟。

只是这会,角落一边的刘德然在内心嘿然一笑,心里充满了对这些无知黔首们的优越感。

他当然知道为何泰山军要在魏郡行苛捐重税了。

你也不看看那泰山军在乡社做的一件件事,哪个不要人,哪个不要钱米

那些愚昧的下民们觉得分上田就是好日子了但却不看看,没有地方乡贤的保护,那些税吏不将你们这些下民吸血抽髓

刘德然早就说了,过去为何汉室是三十税一就是因为他们没办法控制乡社。这些地方上的乡贤们保护着乡里不被税吏们欺负。

如税吏如何收税就是通过丈量田亩的方式。其中一个方法叫步丈法。

古代亩数就是按照步距来计算的。汉一亩就是长二十四步,宽十步。汉是按照三十税一的标准。

所以对于一个十亩地,税吏们就只需要用脚走八步,然后说这八步地里的粮食都是国家的。

但这种方式收税还是过于粗犷了,有些私田开发并不会按照这个亩制来开田,所以税吏们几乎没办法对这些私开发的田亩收上税。

所以就开始出现清量土地,编造图册的方式来核查田地。

但这事并不好做,因为地方豪强们会对抗这种行为。如光武定天下后,就实行全国土地的清量,但很快就遭受地方上的叛变。

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这事也算是刘德然所言乡贤对乡人们的庇护作用的佐证。

而且该说不说,这种编造图册的难度之大,并不是说说的。

费钱、费时、费力。

非得有一个精干的团队去执行下去。而以前汉室只能用地方上的乡吏们做这事,但这些人又普遍是来自于当地豪族和乡贤们,如何会用心推这事

所以刘德然认为,汉室之税低,皆是乡贤之功。

但现在呢合该你魏郡黔首们倒霉。因为过往保护他们的乡贤们都被他们自己打倒了。

就好像他现在坐着的这棵大柏树,因为二百年的成长,有点树根已经长出来,蔓延到了路基了。

这个时候呢,你不想着将那些树根砍了,却想着将这树全撅了。

等你们这些人高高兴兴的砍了树,最后却发现已经没有参天巨木给你们这些旅人遮风挡雨了。

何其愚蠢!

再加上,即便是刘德然对泰山军充满了厌恶,但他还是得承认人家确实比汉室要厉害多了。

过往地方钳制汉室触角的手段,对人家泰山军压根没用。

人家泰山军直接就从分田开始。

所有土地都归乡公所,然后由乡社吏来分。

这些人既被上所监督不敢滥权,又熟悉地方情况。所以泰山军毫不费力的就建立了地方上的户籍和田亩册表。

所以你家里有多少田,人家泰山军一清二楚,你如何能躲

而且人家泰山军搞这么一摊事,需要的钱粮就更多。那这多余的钱粮哪里来还是从你们这些细民身上吸

他刘德然虽然没接触过地方的庶务,但他小师弟卢毓有啊。

用他小师弟的话说,在过去河北的吏民比是六十民养一军政吏,这种情况下上下都能接受。

但现在呢,你泰山军各种小吏人数不知道比汉室事情膨胀了多少倍。宣教是好,要吏不互助是好,要吏不劝农更好,但要不要吏

你泰山军哪项政策不要这些最基层的小吏来做事,最后你这小吏的人数得要多少

就刘德然自己看到的,幽州还算了,那里各项政策还没有落实多少。但冀州不同,这里被泰山军经营得和老地一样,各项政策轮番上。

过去一个乡社,也就是三老、啬夫、游徼等几个乡吏。其中三老还都不算编制,不领俸秩。

而现在,一个泰山军的乡公所,杂七杂八的人数加起来就是十几人,都是领俸秩的在编吏,这就是四五倍的膨胀。

所以此时刘德然嘿然一笑,鄙薄这些河北黔首:

“让你们这些人和泰山贼为虎作伥,苦日子在后头呢!”

但突然,那魏郡行商后面的话,却打了刘德然的脸,让他难看到了极点。

却见那行商,嘿嘿一笑,以一种鄙夷的口吻说下了这番话:

“咱们可不是那些五谷不分的贵人们,以为汉室给咱们三十税一就真的是这样了。先说咱们里社过去的佃户,这些人是不交税赋给汉室,但他们交田租给地头们呀。那些地头哪个不是催逼于下,恨不得将那些佃户的口粮都给夺走。但现在这些人却在咱们泰山军的帮助下拥有了土地,还只要交十之一,其他的不用再交。你说是不是大德政!”

一众行商嘿然点头,齐呼:

“大德政!”

魏郡行商大感痛快,再次摇摆着脑袋,说:

“咱们再提那些过去的自耕户,这些人总有自己的土地的了吧,能享受三十税一吧。但真的想得美!对,你田赋是只交三十税一,但你还有各种其他名目。什么算钱你要不要交,口钱你要不要交然后再加上各种名目的摊派,你汉室不比那些地头拿的少。我父就是当年上面要咱家交平羌赋的时候,被逼死的。我就搞不懂,你西人遭乱和咱们北人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让咱们卖儿卖女去养你们!”

说到这里,这行商还有点哽咽了。

说到底,过去的河北黎庶们太苦了,他们哪个没受过这灾家里哪个人没被上面的苛政给逼死过亲人

所以,一时间众行商皆愀然,唯有刘德然三人颇为尴尬。

那魏郡行商继续道:

“但自咱们泰山军来了之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来就给咱们分地,这就是直接予,然后就给咱们定了一个横线,不管后面如何,就收咱们十之一的税赋。以后什么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统统没有。而且要我说,现在乡公所的乡吏们比过去好多了,是真的对咱们客气,也办事!”

这句话惹得众人一阵大笑,他们当然明白眼前这魏郡人的意思。

随着泰山军清理地方乡社吏,很是抓了一批祸害。最后剩下的和提拔上去的,都是有良心的。

这种良心是和过去那些虎狼吏相比的。以前那些地方小吏,又贪又不办事,简直就是蠹虫。

这时候,下面有人插话:

“还不是被泰山军收拾了,但我看啊,这种就长不了。我就没见过不吃腥的猫,也没见过不偷吃米的硕鼠。”

那魏郡行商听到这话后,学着老家的宣教吏的样子,把手往下一挥,掷地有声道:

“这话咱之前也问过,但后面咱乡里的宣教吏咋说的,人家说了,人收拾你一次,就能收拾你两次。谁敢偷,咱泰山军的刀子就敢砍人!就看你是偷得快还是咱们砍得快!”

这话说的下面一众人大声叫好。

他们这些人不怕日子过,就怕日子没盼头。而现在啊,这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但这个时候却有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了。却是再也无法容忍这些行商“愚蠢”的观念,刘德然直接站起来就嘲讽道:

“尔等为牛马,却觉得吃尔等牛马的人会怜惜你们!真是愚不可及。过去你们有地方宗族和乡贤撑腰,即便遇到颟顸税吏了,也能团结在一起抗税!但现在呢你们被分成一户一户,人家泰山军现在抽你十之税一,但后面发现不够用了,人家要加税,你们能怎么办再往后面说,即便上面不加税,但小吏要想欺诈蒙蔽、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尔等能如何还不是再祈求乡贤们再回来”

看到一众人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刘德然自觉地赢了话头,随后就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道:

“但乡贤们还能回来吗回不来了!你们选的嘛,大智者!”

但刘德然很快就被那魏郡行商给回骂了过去。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德然的衣着,见其一副士子打扮,然后了然道:

“你个大头巾,你懂个啥!你这种人念念经也就算了,你懂咱们农人还一副为咱们好的样子。你知道咱们魏郡地方上是怎么收粮税吗”

也存了卖弄的意思,这行商转头就对众人道:

“那大头巾说的这些,人家泰山军的人不知道所以人家一开始就绝了基层小吏上下其手的机会。人家泰山军一旦上面下来了收税的任务,就会有人下来到乡社里帮忙征收。有人称米,有人造册,还有人专门缴粮入仓。最后还要从下到上层层交令。”

“就拿咱那社来说吧。人家乡里的人到了社吏后,就会招全社大伙一起到场子上开会,讲为啥要收这个税,就是用来建水利,供军队的。有了水利有了军队,咱们才能越过越好,不会再被盗贼劫掠。所以这个米咱们该不该交”

众人齐呼:

“该交!”

有众人鼓气,那魏郡行商再次支棱起来,直接指着刘德然:

“这些米交上去最后还是用在咱们头上,这米有啥不能交的要是和汉室那样,给那些贪官污吏们吃得脑满肥肠,我一粒米都不交。但人家泰山军就不给这些人机会!你知道人家怎么收米的”

这时候刘德然也好奇了,他默默在听。

“咱们那个社都是直接分配到户,就是一户出多少米算得清清楚楚,人家量好米后,直接就入粮库。这里面,社吏们压根就没机会参与。都沾不到边,那些小吏怎么贪”

见刘德然又要说话,那人直接打断:

“就知道你这个大头巾不服气,你是不是要说,米入了库怎么就不能贪了但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交了定额就行了,人泰山军甚至连路上的耗羡都给咱们省掉了。就问这样你服不服你汉室在的时候,能做到这个”

刘德然一时气急,说不出话了,然后众行商们就笑得更畅快了。

但这个时候,一直不说话的郑益突然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人呐,千百年都一样,别把泰山军想得太厉害了。说啥就是啥的话,汉室会到这个地步”

这下子众行商不服气了,正要与这人再辩。

却在这时,一股烟尘从后方升起,众人再没心思辩了,忙收拾东西就避过大道。

很快,一支步伐严整的军旅就从西面开了过来。

只看旗帜上写着“甘陵”二字,就知道这是一支泰山军的地方镇兵。

谁也不知道这支镇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