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城外营垒,王师步军没有片刻停留。除了护卫两座鄂军根本没有想到去拆除的石桥,周军无数壕沟车一排排铺进河水相连,一个时辰在鄂水又架起了三道宽阔结实的浮桥。各种攻城的大型器械隆隆开过,堪堪展开在鄂城城墙下,步军马队呼啸而来,令人胆寒。
情势如此,再搏杀已是徒送人命了,鄂鲲下达了东退的指令,无数人马绕过鄂城东走了。
卫武公姬和当机立断:前军大将羌兴率三万铁骑追杀鄂世子鲲,主力立即占据鄂城,安定民治。此前,荣夷派来的安鄂官吏已经抵达军中,开进鄂城后立即开始了整肃鄂地。而卫和所关注的,是羌兴的追杀进展。
鄂鲲东逃,路径原本是勘定好的:绕过鄂城向东进入黄山,再南下渡过大江奔向梅里。一开始尚有数万百姓追随,可随着周军不杀无辜庶民的消息传开,庶民百姓渐渐溃散了。旬日之后,追随鄂鲲的人马只有万余了。羌兴部紧追不舍,鄂鲲部根本没有喘息之机,只有不舍昼夜地向东南逃亡。
如此两军衔尾,一个月之间奔驰千余里,越过黄山进入了吴越之地。奔驰月余,鄂鲲的人马个个枯瘦如柴疲惫异常,再也无法与周军较量脚力了。
这日进入一片山谷,骑士们倒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鄂鲲欲哭无泪,长叹一声,拔出长剑搭上了脖颈。正要心一横手一拉的时候,
一只纤细的胳膊死死拽住了他的手,夺下了长剑。
“叔妘?是你!”尽管已是穷途末路,连自刎的力气都没有,鄂鲲还是惊喜莫名。
“世子,你怎么能如此不堪一击?”叔妘愤怒地将长剑向地上一掷,拉起鄂鲲说道:“眼前你们还是有一条生路的。在向前十余里的禹水河谷中,有一个秘密营地可以藏匿,周军不可能找到的。这个秘密营地,本是越人开辟以备不时之需,屯有大量粮草干肉,正适合世子领军前往。”
“既是越人的地方,何能容我等前往?”鄂鲲很是不解,秘密营地可不比其他,那是可以在危急时刻救命的,越君纵然与己有交,也断不至于大方至此啊?
“若无越君允准,我岂能来此寻你?世子尽管前去即可,余事莫问。”
“不行,你不说清楚,我断不会挪动一步。”鄂鲲也倔劲上来了。
“你……”叔妘是明白鄂鲲的执拗性子的,只能以实相告了:“那好世子,我便实话实说了。越君其实是有意招世子为婿,所以……”
“不必再说了!”鄂鲲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断然道:“你我才是夫妻,我鄂鲲纵然穷途末路,亦不能停妻再娶。”
“世子,你不能如此任性。”叔妘指着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骑士怒道:“你看看他们吧!得不到越人的庇护,这么多人都得死,你忍心吗?身为鄂国世子,当护社稷百姓,些
许私情算得了什么?你不能那么自私!至于我,世子无需多虑,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世子……”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刃指着自己的脖颈:“若世子不肯去越人营地,那么妾立死当场,以断世子之牵念!”
“别……不要……叔妘,我听你的便是了。”鄂鲲深知妻子说一不二的禀性,这决不是在吓唬他。
“请世子下令吧!”叔妘的短刀依然不肯从脖颈间放下。
鄂鲲勉强振作,立即下令马队进入秘密营地。
“万岁——”
鄂鲲话音落点,这支气息奄奄的马队突然活跃了。拥立世子原是这支九死一生的死士马队之希望所在,目下世子鲲此举,其心意人人明白,如何能不发出绝处逢生的欢呼?及至进入秘密营地驻扎旬日,鄂鲲的人马已经神奇地变成了一支精悍的劲旅。
这样,鄂世子鲲的逃亡马队突然在周军眼前失踪了。
接到羌兴的快马军报,卫和又一次皱起了眉头。世子鲲能在周军紧追之下突然失踪,印证了越人隐约介入相帮鄂国的传闻。然而越人介入到什么程度?在东南一隅的吴越之地,究竟有多少急切中无法探察清楚的秘密营地?而如果短期内不能根除鄂国残部,鄂势力会死灰复燃吗?
思忖良久,卫和找来了公孙禹与荣夷,说明情由,会商问计。
“吴越荒僻而广袤,根除鄂国需做长久谋划。”公孙禹一如既往地稳健
。
“鄂驭方,缓图可也。然,世子鲲乃鄂人旗帜是也,不能不除!”荣夷态度十分明朗。
“太子傅有谋划?”卫和知道,荣夷这么说很可能是胸有成竹。
“无他,命重黎率水军经大河入海,直入大江口,奇袭梅里,逼迫鄂侯驭方交出世子鲲!”
“嗯。可行。”卫和略一思忖拍案了。
当即议定,分水陆两路向梅里进发。水路由重黎率领,陆路由卫和亲自领军,齐齐杀向梅里,定要将周厉王姬胡“尽灭其国”的方略进行到底。
二月初旬,重黎登上了最大的一艘楼船,率领着三百余艘战船与千余艘粮草辎重船浩浩荡荡顺大河直下入海了。狭窄湍急的河面上樯桅如林,船队连绵百里,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壮阔。
鄂城陷落的消息传来,梅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以鄂卯为代表的青年将官们闻听得故都陷落,世子失踪,个个悲痛得捶胸顿足,请战血书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而以鄂云为代表的稳重的文官则个个愁眉不展,闻说周军前军大将羌兴已追到了大河北岸,更是心惊胆战。如今已迁到了梅里,这是鄂国境内最为东南的一个角落,看中的正是大江天堑,已是退无可退。再退便要彻底亡国了。
鄂侯驭方自入梅里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懊恼。
自鄂城陷落,世子失踪之后,梅里的士气已渐渐消散,大臣将士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沮丧
氛围。鄂鲲的旧日部属里,已经有几个都尉和许多士卒重新逃回故乡去了。追随前来的大臣们也闭门不出,鄂驭方想朝会一次议议事说说话,也渐渐没人奉召了。
何况梅里与鄂城相比,荒僻得很,更兼多方汇聚的流亡族群人心浮动,鄂驭方想狩猎游乐,也不敢轻易出城。久困这座简陋狭小的庭院“宫城”里,真是郁闷得慌。想说话没人,就几个嫔妃十几个内侍,看着都烦;想折腾那几个丰腴的夷女嫔妃,鄂驭方又没了精神;想谋划谋划后路大计,又没人奉召前来朝会。
这日他实在闷得慌,想出城走走,谁知刚一出“宫”,就被满街拥挤的人潮车流与飞扬漫天的尘土吓得坐在了门槛上。
“这这,周军打来了么?怎的这么乱?”鄂驭方如在梦中。
打探消息的老内侍神色惊慌地回来禀报道:“君上,城里都在传说卫和亲率十万大军离开鄂城,向着梅里方向而来。城里稍有点财货的人家都在准备逃亡呢!”
鄂驭方愤怒了,回宫连下三道诏命,终于行了朝会。
朝会只来了六人,三位姞姓公族,三位城防将军。传送诏命的掌书回来禀报说,其余大臣将军不是不来,而是都带着族人们狩猎去了。迁都梅里后,鄂驭方对庙堂权力进行了重新整饬,大权悉数由公族执掌。鄂驭方确信,只有血脉相连的同姓贵族,才能在艰难之期恪守君臣正
道。
目下这三位公族大臣,一个是领政相国姞饶,一个是执掌土地财货的上卿鄂云,一个是执掌王城事务的鄂卯。只要此三人到了,再加三个将军,紧要国事大体就说得清楚了。
于是,鄂驭方无心多问,立即开始了朝会。
鄂驭方说,朝会只议决两件事:其一,追究军粮为何不足,城防守军何以乏力?为何有如此多的逃卒?其二,卫和大军卷尘而下,是否要退往越地?
话音落点,三位贵族大臣一时默然。三位城防将军却精神大振,立即一口声嚷嚷起来,说今日前来朝会,为的便是军粮一事,将士们如今一日只得一餐,若不能使他们三餐得饱,终究要作鸟兽散!
鄂驭方黑着脸一瞪相国说话。那个须发皆白凭借着年高资历暂居相位的姞饶苦着脸大摇其头,连番罗列了迁都梅里所造成的公族财富大流失,以及安置流亡公族与庶民的种种开支,末了涕泪唏嘘道:“公室财货至多只能撑持半年,若要将士们一日三餐,只怕支撑三个月都难哩!”
鄂驭方闻言大为震惊,厉声责问掌管府库财货的鄂云:“从鄂城运来的五大船丰厚财货都去哪儿了?这才过半年而已呀!”
鄂云一则惶恐二则愤然,黑着脸提醒堂兄说:“自迁都梅里后,光送给嵬夷部族与越君的财货便用去了一半,接着又建造梅里公宫,向夷人买马成军,以及打造修葺战船等
等,那五大船财货目下已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