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杨长生信不过龚小六从西北杨柳城学来的手艺,事急从权,锻打出来的短枪只要趁手、能杀人就够用了,没必要非得去争个天地玄黄的品级名头,撒手就没的玩意儿,在多而不在精,尺寸也简单,半尺长的枪头、三尺半的枪杆,近五斤沉,头重脚轻。
龚小六心里有打算,在不必刻意追求韧性品质的情况下,五天之内锻打二十杆这样的短枪,时间还算宽裕,杨长生要的一口快刀,铁匠铺子里有现成的一柄玄品,这是他学成出师的时候,师父吕大河送他的礼物,铁匠端碗吃饭靠的就是两膀子几百斤的力气,学不来招式轻灵飘逸的剑法,倒正好跟力求大开大阖的刀法相得益彰,他本来是想留着以后有机会闯荡江湖自己用,现在却想送给杨长生。
好刀赠英雄嘛,这位靖远将军是个值得敬重的好汉子。
可能是杨长生觉得无以为报,铺子里这几位还没有司天监玉龙卫正式名分的铁匠空闲下来,就跟他们说些有关漠北妖族的事情,比如那些统称为妖族的杂碎其实可以细分成数十个种族,多是半人半兽的狰狞样貌;比如以往最让边军头疼的长尾妖族,凶悍者实力能比肩八品修士;比如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终年火光不灭,长明灯的光亮能为守军如雨箭矢照明目标。
龚小六喜欢听这些,有疑惑的地方就追问不停,看似是想要提前对北境的战事有个初步了解,磨刀霍霍,恨不得能跟杨长生一起杀出城去,带着几位师兄弟前往北境,或许以他们的微末修为帮不上楼主大人什么忙,但总归有个人多势众的架子。
在城中发现黑铁山崖修士柳卿怜的事情,杨长生抱着侥幸心理简单提了提。
虽说那位单副统领不声不响在凉州各处城池布置下打探情报的暗桩,但龚小六几人的修为摆在这里,杨长生对他们能从井水城得到重要情报根本不抱太大希望,龚小六听完以后追问了几句,若有所思地皱着眉默不作声。
言简意赅,杨长生说得很清楚。
黑铁山崖早从十余年前就有不少修士渗透进大周境内隐秘行事,如今重重迷雾都被年轻镇国公爷陈无双的浩荡剑意驱散,江湖逐渐就看清了真相,顾知恒等人做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闯进十万大山,并且从中带出来一条实力堪比五境高人的南疆玄蟒,紧接着第二件大事就是杀人放火,几乎灭了云州百花山庄满门。
那位诨号“赤练仙子”的柳卿怜就是黑铁山崖派出来的人手之一,貌若天仙,精擅用毒,曾经几次到雍州城北的边军大营里跟谢逸尘密谋,这女子心术尤为深沉,眼下谁都知道漠北妖族已经夺了北境那道城墙的控制权,想要南下中原可谓一马平川,这时候柳卿怜突然到井水城跟谢志乾见面,不管商谈何事,多半会对陈无双不利。
腹背受敌,兵家大忌,这才是杨长生最紧张的事情。
龚小六思忖了很久,跟围在院子里听杨长生叙说北境旧日情况的几位师兄弟眼神交换,显然很是犹豫,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去井水城官衙打探打探,不过那娘们儿究竟来密谋些什么,恐怕只有谢志乾那狗日的清楚,冒着巨大风险去打探,很有可能什么消息也得不到,还要暴露铁匠铺子。”
杨长生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多说,龚小六言之有理。
可是在场几人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突然就有了令人欣喜的转机,锻造短枪的第三天巳时,与龚小六打过几回交道、算是彼此相熟的一位副将登门,声称要让铁匠铺子半个月内锻造越多越好的角头箭簇,有多少要多少,原料随后会有人送来,工钱最后结算。
龚小六赔着笑问道:“军爷,那先前您要的几副甲胄还打不打?”
那位几天前赏给杨长生一只水囊的副将倒是健谈,笑道:“这是两回事,甲胄是本将自己要来给亲兵配备的,角头箭簇可是长公子要的,事情当然得有个轻重缓急,先把甲胄放一放,你估摸着,半个月功夫能打多少箭簇出来?”龚小六沉吟片刻,默默在心里算出个数字来,又减去三成,故意表现的很为难,支支吾吾道:“要是军爷只求数量,生铁融化成铁水浇到模子里很快就成型,一天少说能做个千儿八百的,就怕中看不中用,耽误了长公子的大事,小的可吃罪不起···”
那副将哈哈大笑,摆手道:“无妨,就要越多越好。明白着告诉你,兵不血刃拿下你们井水城的柳大胖子已经死了,长公子要先收拢清凉山的兵权,然后就回头去接管武威城,两边都是边军自家兄弟,多造些箭簇是以备不时之需,又不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尽管放心就是,到时候大概就是齐射几轮壮壮声势。”
龚小六浑身一颤,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啊?柳大···那位柳将军···死了?”
副将嗯了声,揶揄道:“你们井水城的人不都挺恨他的嘛,死了是好事。本将提醒你一句,男人啊,最要紧就是管好胯下那一嘟噜家伙事儿,柳大胖子那色鬼,就是死在一个女子手里。”
龚小六唯唯诺诺连声称是,他可不知道,这位谢志乾麾下修为出众的一营副将,是发觉了铁匠铺子连接后院的那处窄门大白天紧闭着,以为龚小六藏了个姑娘在里面,才故意这么说,本意是让姓龚的铁匠不要因为缠绵床榻耽误了正事,多说两句,却让后院里屏息静听的杨长生骇然不已。
出身于北境边军的靖远将军对柳同昌极为了解,那该死的胖子为人胆大心细,否则也不会被谢逸尘委以重任,每年雍州都督回京述职都是由副将代替,这是各州都督里可是独一份的特权,在大周兵部衙门看来,柳大胖子的品级虽然低了些,但分量反而要比其余一州都督都重。
好色归好色,柳同昌在雍州辅佐谢逸尘的二十余年里,从来没有因为女子耽误过事儿,在他眼里生得再美的姑娘也仅仅是一样玩物罢了,甚至曾有意引狼入室,让在北境边军中声名狼藉的兔儿爷谢萧萧霸占他几个宠妾。
柳同昌是愿意跟杨长生这样在军伍中威望极高的将领深交的,要不然武威城那些身经百战的营官也不会在谢逸尘身死之后,仍然听从他一人调遣,但平心而论,杨长生对他有些敬而远之的畏惧,总觉得这大胖子的心思深如万丈之渊。
这样的人,居然最后死在一个女子手里!
杨长生立即就想到了那个女子是谁,除了如今已经身在井水城官衙的柳卿怜之外,天底下只怕再没有哪个女子能做成这件事情并全身而退了,名义上统领大周西花厅密探的明妍公主,在江湖人看来就是个笑话。
尽管如此,杨长生还是心潮起伏,对柳卿怜的认识更加深了一层。
那位副将走后,龚小六很快就来到后院,不等他张口,杨长生就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外面的简短谈话,现在由不得不谨慎了,他随手墙角捡了根已经锻造好的短枪,用枪尖在地上写字,整整写了上下几行,百十字。
大意是说,如果副将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现在谢志乾一定会把精力放在如何夺回清凉山兵权上,一时顾不上配合漠北妖族围杀已然是瓮中之鳖的陈无双,杨长生要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去雍州,然后抢在谢志乾之前,试着收拢武威城的兵力。
柳同昌这一死,武威城正是可以趁虚而入的时候,为免有人再次站出来拥兵自立或者是被郭奉平捡了便宜,杨长生越快动身越好,这其中有个旁人不具备的优势,原本听命于柳大胖子的那些将士是雍州明面上的二十万兵力,在这之中,拨云营营官有相当可观的威望。
龚小六看着杨长生很快就用鞋底把地上的字迹抹去,神情肃然,先是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上一轮日头,旋即张开双手十指,想了想,又单独竖起右手食指、中指。
意思很明确,到今日天黑,铁匠铺子最多能交给杨长生十二杆短枪。
想要杀出城去的靖远将军眼神决然,点点头,够不够用也就这十二杆了,再等下去,迟则生变反而不美,要来一块磨刀石,开始坐在院子里默默打磨枪头,噌噌沙沙的声响,听着让人心里平静而安详。
龚小六咬了咬牙,返回铺子里抡着铁锤叮叮当当,能多给杨长生一杆短枪,或许他最终能成功活着杀出城去的把握就大一些,这是除了师娘调教出来的信鸽之外,他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其余几位铁匠似乎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气氛,一言不发闷着头各司其职。
临阵磨枪的杨长生强迫自己不停的思考,这样才能不至于生出紧张怯战的情绪。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去拼命,只是今夜即将要面对的局面,跟以往在北境统领拨云营对抗妖族杂碎时截然不同,他身后不会有可以托付性命的同袍手足,也不会有城墙上借着长明灯光亮倾斜而下的箭雨,能倚仗的只有自身修为。
像是一条在惊涛骇浪中孤独前行的小船。
说不紧张是假的,杨长生很清楚,这次能否成功八成是取决于他杀人的速度,一旦深陷苦战就是万劫不复,井水城的精锐甲士会往他要突围的西门处越聚越多,密集的箭矢中想要御空冲出去几乎是必死无疑的结局,所以要靠兵刃杀出一条血路,靠着双腿走出城门才能天高海阔。
井水城规模不小,大约居于城池正中的铁匠铺子往西再走四五里才是城门。
这段距离,杨长生琢磨着应该最多有惊而无险,屏住气息凝而不散,悄然从巷子里穿行出去就是了,夜风中露宿街头的流民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小心谨慎,那些夜里不情不愿在城中巡逻的士卒,想来也懒得搭理他区区一个装瘸的落魄汉子。
这一点已经从龚小六嘴里得到了证实,谢志乾有这十几万精兵,根本不禁止行人出入井水城,只是出入都要严密搜身,久而久之,见城中百姓都是些逆来顺受的老实脾性,夜里巡逻的队伍也就碍于军令走走过场,尤其现在夜里渐渐寒冷,穿着冰凉的铠甲在街上挨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西门外有两个整编营驻守,但为求遇袭时有足够的时间让城里准备,这两个万人营都在城西五里以外扎营,边军多是步卒,即便听见动静赶来驰援,少说也得一刻钟功夫,所以,杨长生真正要对面的是井水城西门内分成左右两侧的一个营兵力。
边军规制与其余各州驻军不同,一营,就是万人。
但真正在西门处轮换时辰值守的,不会超过百人,再就是城楼上的人手,照杨长生前几天在城里四处乱逛摸出来的情况,大概能有三四百人。
换而言之,杨长生突围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这五百悍卒。
倘若速度足够快,快到在能在那个营官回过味来之前杀出去,井水城内外十几万兵力就都对杨长生构不成威胁,一线生机仅在于此,怕就怕他被那五百人缠住死斗,那可彻底没有生还希望了。
过了正午,龚小六又送来一杆短枪,没有立刻就转身离去,站在近处看他磨枪。
杨长生把短枪的枪头磨得寒光锃亮,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和声问道:“六哥有事?”
龚小六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能帮你。”
靖远将军笑了笑,“杀人,你不在行。”
龚小六深以为然,“放火,我还凑合。”
杨长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铁匠是想在他突围的时候带人去此处放火,把水搅浑,吸引城中大军的注意力,为他尽可能地争取一些时间。
轻轻放下手里的短枪,“六哥这样做,会惹出麻烦。放火···最怕引火烧身。”
龚小六说出刚才那句话好像如释重负,轻松道:“嗯,我想学你一样,乔装改扮,小心些就不会被人抓到。”
杨长生沉吟片刻,“蒙面?”
龚小六挺直腰杆,“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