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佳人在侧,凭栏远望黄土滚滚是一件很有意境的事情,可柳同昌却有些神思不属。
武威城东城头上,柳同昌的庞大体型跟五百年前或许是同宗一家的柳卿怜纤弱身躯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他未被甲胄覆盖的厚实手掌搭在城头凹凸错落的墙垛上,当日率兵攻打这座城池时,也就在东门遇上了一阵有力的抵抗,所以此处仍然可见那场大战留下的残破痕迹,脚下砖缝里依稀能看出血液浸透又干涸的颜色。
风声烈烈,柳字大旗卷舒不定。
杨长生的离去就宣告着武威城改姓为柳,柳大胖子麾下绰号“疯狗”的狠辣角色本来是想屠城,哪怕不做得那么绝,也要杀一批人立威,可是这个念头被柳同昌生生压了下去,如果大雍陛下谢逸尘还活着,他其实并不介意让凉州畏惧北境边军夺城杀人的凶厉手段,但这时候他能掌控的人马仅仅有十五万,不能再大肆屠戮了,一来是怕激起天下人公愤,二来也是想在武威城抓壮丁填充兵力。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只是柳同昌的心情不好。
凌晨时分接到谍子从溱川城千方百计好不容易传回来的线报,让柳同昌喜忧参半,喜的是大费周章终于买通了郭奉平麾下几位来自济州的低级将领,虽说远远达不到能够跟他里应外合的程度,所幸以后能及时知道那位枢密副使的动向,料敌先机,这是兵书上重中之重的一条。
至于忧的,则是那条线报的内容。
李敬威错误估计了北境边军悍卒的强横战力,导致本想着以逸待劳的校尉坟骑兵险些全部交代在接连两日的荒原截杀之中,让真正以逸待劳的王八蛋郭奉平捡了个大便宜,要不是因为洗甲营、豺狼营等数万步卒跟李敬威的骑兵拼了两场,溱川城那群乌合之众绝不可能取得这等战果,让最后能到武威城汇合的八万兵力仅剩三万出头。
占了武威城,却在攻城和被截杀两方面损失了五万多兵力,赔了血本的柳同昌恨得咬牙切齿,实在得不偿失。
最可恨的就是,线报上说,郭奉平打了那一场胜仗之后,在溱川城那从三州调来的大军中,声望疾速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正在着手整顿麾下纪律,打乱将领配置,每一营都混合了不同地方的驻军重新编制,这么一来,几乎等于架空了济州将军杨虎头等等几个不听话的刺头,下一步就是率兵夺回武威城了。
柳同昌不怕郭奉平来攻城。
雍州边军的职责本就是固守北境那条二十三里长的城墙,相比于攻城更善于守城,而且平白得了凉州巡抚大人丁克恭没有办法带走的那些威力莫大的弩箭,更加如虎添翼一般,他很自信,郭奉平绝对攻不下这座城池。
所担心的是,姓郭的老匹夫此举是有意清除异己,让三州驻军中不听话的那些打头阵,死在武威城外正好省了个棘手的麻烦,并且这个命令在大周王朝看来是在征讨叛逆、收复失地,师出有名,谁也不能公然拒绝,抗命就是死罪,真到了这种境地,武威城内北境边军的伤亡也是在所难免。
手底下只有这十五万人了,再有损失,不光吃不下清凉山、井水城的兵力,还有可能被谢家子嗣回过头来一口吞并,那就是比死还难受的局面了。
谢逸尘在世时行事委实太过隐秘,柳同昌作为心腹副将,虽然知道有一支多年来不断壮大却始终隐藏在漠北扎营的大军,但他除了在明面上大周兵部登记在册的二十万编制边军中有威望,对另外的二十七万人几乎毫无掌控力,也就是说,即便他挑明了立场自立为王,目前还在谢家子嗣手里的那些兵力也决计不会听从他的号令。
柳同昌本来的计划,是不断用反间、离间之类的手段去挑拨谢家长子、次子之间的矛盾,火上浇油,闹得越不可收拾越好,到时候才能有把手伸进去的机会,打压一个、拉拢一个傀儡,用这种史书上常有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方式掌控那二十七万人,但此事需要一步一步来,显然郭奉平不打算给他充足的时间去运作。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有比这更糟糕的问题横在他面前。
历经先后三场截杀终于抵达武威城的那三万余人里,已经有了别的声音,洗甲营重伤在身的营官至今昏迷不醒,据说豺狼营营官展光宗曾跟他在李敬威第一次截杀之后,就谈及过这几万边军何去何从的问题,想着学杨长生一样,率兵北上雍州找妖族拼命。
即使最终被另外几名营官劝下了,可柳同昌再清楚不过,人心里一旦有了这样的种子,很快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本人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谢逸尘身死以后先是有了犹豫的心思,然后这种心思就成了拥兵自立的打算,攻打武威城,就是试图把这个打算变成现实。
“将军在想什么?”
媚骨天成的柳卿怜说话声音极尽女子如水的温柔,城头上值守的边军将士都在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曲线曼妙,离得近的悍卒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胯下之物瞬间展翅欲飞。
这一声轻唤让柳同昌回了神,兴许这位很是好色的大胖子深知身边女子的可怕之处,居然能忍住不转头去欣赏她衣裙被可恶的风紧紧贴在胸前的景致,叹了一声,遥遥望向东方,“能想什么,不就是凉州的事情?”
柳卿怜妩媚一笑,娇嗔道:“将军的心思,奴家可猜不透。”
柳同昌这才偏头瞥了她一眼,娘的,这女子比青楼里的头牌花魁还会撩拨人心弦,看样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要不是留着她还有些旁的用处,就算在城头上众目睽睽,老子也先得撕了衣裳,拿她泄一泄火气。
“不知死活的陈无双去了雍州,黑铁山崖应该能教教他下辈子如何做人吧?”
柳卿怜似乎很喜欢别人看她时那种恨不得立刻挺枪跃马的野性眼神,有意无意挺了挺胸膛,两座让世间男子垂涎欲滴的秀美山峦更加挺翘,几乎呼之欲出,声音也比先前更魅惑,笑道:“将军明知故问嘛,我家主上是十二品的陆地神仙,还有数位五境高人,即便没有漠北妖族,让镇国公爷再度陨落北境也不是难事。”
柳同昌点了点头,“黑铁山崖可愿意助我成事?”
柳卿怜笑意更盛,甚至主动挪步往他身侧靠了靠,腰肢摆动万千风情,“这句还是明知故问。将军应该知道的,我家主上对龙椅不感兴趣,对谁去坐大周灭亡之后的龙椅也不感兴趣,修成十二品渡劫境,他要的是撷取天下气运为已所用,好能顺利渡劫飞升,仅此而已。”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柳同昌安心,又问道:“这么说,越秀剑阁任平生也是一样的打算?”
柳卿怜摇摇头,娇笑道:“那奴家可就说不准了。黑铁山崖的目的很明确,可以支持任何人逐鹿中原,但是不能广撒网,要从中挑选出最有希望做成的人相助,否则不就是白费力气了?如今谢家大都督死了,人选也就剩下将军和那位不受封的武泰阁大学士咯。”
见她坦然提及郭奉平,心思细腻的柳同昌反而觉得安定了几分,毫不遮掩,深深嗅了口身侧女子的幽幽体香,“那本将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阎罗君想要两头下注?”
柳卿怜哂笑道:“不瞒将军,要是奴家说了算,一定会有这一手布置。我家君上绝不会这么想,原因很简单,北境边军的实力如何,黑铁山崖有目共睹,只要将军能把清凉山、井水城的兵力攥在手里,郭奉平放在溱川城的那些插标卖首的货色,算个什么?”
柳大胖子嘿嘿低笑几声,玩味道:“仙子这话,听着可有些言不由衷啊。”
被称作赤练仙子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指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奴家就在将军近前站着,将军就算不明白我家君上的用意,难道还不明白奴家的心意?倘若黑铁山崖想要另去相助郭奉平,奴家这时候应该在溱川城才对。”
柳同昌侧过身,贪婪地上下打量柳卿怜的身段相貌,嘿笑道:“口说无凭,仙子总得拿些诚意出来看看。”
柳卿怜轻啐一声,姣好面容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羞意,一副欲拒还迎的神情,眼神迷离道:“将军想要看什么诚意,不妨说出来听听,或许能跟奴家一拍即合呢。”
面对这等是个男人就把持不住的诱惑,柳同昌却前所未有的冷静,移开目光,微皱眉头看了眼不远处心腹步卒鼓囊囊的胯下,咳嗽两声以示提醒,那些汉子立刻低下头去眼观鼻,这才满意地舒展开眉心,“仙子的本事,柳某早在雍州城就领教过,不多提了。清凉山那两位,可还没开过眼,啧啧,可惜啊。”
以前柳卿怜跟随黑铁山崖其余几位修士经常到雍州边军大营找谢逸尘议事,柳同昌次次都不曾缺席,很清楚谢萧萧调戏她之后是什么痛不欲生的下场,因此对这位姿色无比娇艳的女子始终不敢掉以轻心,花上有刺,扎着手顶多疼一阵,若是扎在咽喉,可能就有性命之危了。
柳卿怜挑了挑眉,笑道:“将军的意思是,要奴家去清凉山使一出美人计?”
“仙子当然是美人。”
柳卿怜神情忽然变成我见犹怜的哀怨,轻声抱怨道:“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没一个算得上好东西,要么拿世间女子当做传宗接代的器具,要么当做一颗棋子,哪有真情真意的?罢了,既然将军想要的诚意是这个,奴家权且试一试,侥幸能做得让将军满意的话,是不是将军就能信得过我黑铁山崖了?”
柳同昌避而不答,反问道:“仙子知道如何才能让本将满意?”
都说女人的脸比六月的天都难以捉摸,柳卿怜似乎更是深谙此中三味,幽怨瞬间变成含羞带怯的微笑,“怎么不知道。将军在溱川城外把谢大都督的次子赶回清凉山,无非就是希望他能死得远一点嘛,骨肉相残这种戏码奴家听得多了,不说从中能够得心应手,想要悄无声息的挑拨挑拨,让一山不容二虎,倒是自忖能做得到。”
柳同昌哈哈大笑几声,赞道:“仙子果然善解人意!”
柳卿怜撇了撇嘴,轻声嘀咕:“将军倒不像传闻中一样善解人衣。”
似乎对她这种言语之中的撩拨早已习以为常,充耳不闻的柳同昌急切希望她能尽快离去,这样的女子不能久留在身边,很危险,等她走了,立即去城中不花钱的青楼里挑个姑娘鏖战一场,憋的久了浑身难受,“来人,拿酒来!本将要为仙子送行!”
柳卿怜微微怔了一怔,白眼道:“没良心的,这就急着撵人,非把奴家送到旁人床上去才甘心?”
边军纪律之严明可见一斑,半柱香功夫就有人捧着一坛酒、两只瓷碗走上城头,心知柳卿怜精擅用毒的大胖子谨慎小心,亲手接过酒碗摆在墙垛上,拎着酒坛分别斟满,而后端起一碗退后半步,“本将就在武威静候仙子佳音,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柳卿怜轻叹一声,伸手端起另一只酒碗,跟柳同昌手里的酒碗轻轻一碰,仰头就喝下。
柳同昌紧跟着一饮而尽,不再说话,柳卿怜作出依依不舍的样子道别,见他只是皮笑肉不笑,留下一个幽怨的眼神,纵身御空往北而去。
她离去之后,柳同昌微微偏头,竟然把刚才喝下去的酒水全部吐到城外,冷笑道:“当本将看不见,碰碗的时候,你碗里的酒水漾出来几滴?”
此时已经离去数里的柳卿怜,脸上也是同样的冷笑,“沾着碗沿,恶心的胖子必死无疑!这才是赤练仙子的能耐,正好拿柳同昌的性命,当做混进清凉山的投名状。”
一炷香功夫,仍然在城头上面朝东方远望的柳同昌,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接踵而至的就是周身所有经脉都开始抽搐,这种痛楚来得极为激烈,像是仲夏的疾风骤雨。
意识到中了毒,柳大胖子两手死死抓住墙垛不至于摔倒在地,想要提起体内真气想压制住毒性,可越是这样,经脉就痛地越厉害,张嘴都发不出声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蒙上一层阴沉沉的灰色,体内一条一条经脉像是在翻滚不休的蛇虫,又想有不计其数的微小毒虫在血肉里不停爬动,血气全部上涌,堵在心口,透不过气。
喉咙里的微弱嘶吼声,被风声掩盖。
等麾下一众心腹亲卫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柳同昌已经站着死在武威城头。
七窍流血,蜿蜒如蚯蚓。
两只手,仍然撑在城头。
八月初三,武威城十五万北境边军彻底群龙无首,有人如丧考妣,有人如释重负。
王图霸业,一如城外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