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妖族侵袭永远死战不退的边军拨云营,除了被景祯皇帝亲口誉为“大周第一营”之外,在雍州城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号,就叫做光棍营,都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汉子,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因此奉行真正能视死如归的好汉都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发了饷银宁可花在青楼姑娘们身上,也很少有人肯攒下钱娶一房媳妇。
谢逸尘安安生生做他的安北侯爷时,偌大雍州城里生意最兴隆的无非是四样买卖,青楼、酒肆、赌坊和棺材铺,想来是赌坊开起来不像经营青楼一样那么多繁琐讲究的缘故,城里大大小小倒有十余家赌坊,最出名的当属城西如意坊,大都督来了兴致都会去摇两把骰子。
如今边军几乎都被谢逸尘带去了凉州边境,城里稍微有些家财的又都携带家眷往南逃难,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规模小一些的赌坊干脆关门了之,如意坊这样的老字号倒还能勉强维持住,三层高的临街小楼外面看起来不大,实则内里另有乾坤,进了门才知道,赌坊老板早把左右相邻的两家店面一起盘了下来,从里面打通相连,闹哄哄的赌坊厅堂两侧各有僻静雅座,专供贵人们取乐。
这家赌坊一二楼两层的面积就足够容纳上千人进门,三楼究竟是什么地方就鲜为人知了,有人说最上面一层有专门等着伺候贵人的姑娘,也有人怀疑是赌坊老板故意留出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种种谣言,都在有一次许多人亲眼见谢逸尘笑着从三楼走下来而不攻自破,谁都知道,大都督从来洁身自好,赌坊还偶尔能来玩几手,青楼是绝对没去过的。
如意坊的老板姓宋,自称是京都人,人送外号宋大佛爷,生得白白胖胖一脸福相,常来常往的赌客就没见过他有不笑的时候,大肚子圆圆滚滚,腰围足有四尺二,眼睛被挤成两条缝隙,有人拍着他肚子戏谑也不见恼怒,除了概不赊账以外没什么坏名声,最爱端着把八角形的银茶壶在柜台一旁喝水,说那把茶壶是特意京都一位高手匠人做的,寓意八方来财,还能防备被人下毒。
赌坊里的生意日渐衰落,心急如焚的伙计们见掌柜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也都不好多说,借着低头擦桌子的功夫轻声叹息,整个一楼仅有一张骰盅买大小的桌子边,稀稀疏疏有十来个人围着吆喝,这些人都是城里的买卖人,自家生意连日没有进项,只好试着能不能在赌坊捞一把。
门被轻轻推开,赌客们都紧紧盯着即将揭开见分晓的骰盅,没人回头去看是谁来,刚悠闲泡了一壶好茶的宋大佛爷眯着眼往门口瞧去,看清来人模样讶然挑了挑眉,竟然是个年轻道士,这可真是稀客了,赌坊大门对谁都来者不拒,身份贵重的大都督能进、走了狗屎运在街边捡着银子的乞丐也能进,唯独不见僧道入门,今日是破天荒头一回。
诧异归诧异,经营赌坊这么些年早就见怪不怪的宋掌柜抬腿迎了上去,礼节很是周全地先拱了拱手,迅速上下打量过对方几眼,心里就有了计较,相貌可以改换,气质这种由内而外的东西很难装得自然而然,这年轻人虽是雍州难得一见的道家弟子装束,仍掩盖不住身上似乎与生俱来的一股子贵气,和善笑道:“道长仪表不凡,不像雍州人,是有兴致来耍几手?”
经营赌坊有经营赌坊的讲究,房间里四处窗户都遮着厚厚帘子不透光,不分昼夜点着灯火,为的就是让赌客分不出日夜,除非输光口袋里的银子否则绝不出门,孙澄音进门以后只顺手虚带了一下那扇木门,没想到木门竟颇为沉重,露着一条窄窄缝隙,年轻道士背对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光线,单掌立在胸前微微躬身还礼,摇头道:“贫道是来找人,玩几手也无妨。”
宋大佛爷心下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迅速扫了一眼仅有的十几个赌客,试探道:“哦?不知道长要找的人是谁,宋某这家赌坊在雍州开了二十余年,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倒都混了个相熟,兴许能帮上道长。”
孙澄音本就生得一表人才,笑起来更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直言不讳道:“如此最好,正要烦劳宋掌柜帮忙。贫道从江州鹰潭山来,听说司天监陈无双公子几日之前到了雍州,不知道宋掌柜能否跟他说得上话?”
宋大佛爷终于第一次变了脸色,年轻道士短短两句话让他震惊了两次,一次是自称从江州鹰潭山来,大周开国一千三百余年,世上还记得鹰潭山曾是显赫数千年之久道家祖庭的人为数不多,很不巧,他就是熟知内情的其中之一;另一次震惊则是这道士要找的人,如今整个雍州城里哪还有人没听说过,司天监那位公子爷身着团龙蟒袍,一人一剑逼退近万妖族,要来找他的人多半不是江湖上坑蒙拐骗的寻常角色。
见他面带迟疑,孙澄音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走到柜台边把账本翻到最后面撕了张白纸,惊疑不定的宋大佛爷先是小心环顾四周,见那些赌客个个红了眼盯着伙计手里的骰盅不放,才放心下来凑到近前看那道士想要做什么,只见他双手手指纤长,先提笔在纸上写了城中如意坊几个字,然后三五下就把那张白纸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精致纸鹤,随即拎起桌上银壶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茶水,噗一声喷到纸鹤上。
宋掌柜下意识揉了揉眼,他刚才恍惚看见那只沾了水的纸鹤好像动了一下,而后就见年轻道士把纸鹤托在左手掌心,右手并指成剑,指着纸鹤嘴唇微动念念有词,想听却又听不见一丝声音,随即这位仪表堂堂可称人中龙凤的道长转身再度走到门口,推开门左手轻轻往上一送,纸鹤竟然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振翅高飞,瞧样子,是逆着风往北边城墙方向去了。
做完这些,孙澄音拍了两下手,把沉重木门关上,从怀里摸出一大把金瓜子,笑道:“好了,有纸鹤效劳,倒比宋掌柜派人去找无双公子更容易些。刚才的茶不错,很好喝,烦请宋掌柜再泡一壶来,贫道薄有余财,反正也是要在此处等人,入乡随俗先玩几把。”
阅人无数的宋大佛爷这时候再怎么也看出来,这位年轻道士恐怕是他搭上全副身家性命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心里数种念头瞬间交织出现,交代最伶俐的伙计烫把茶壶,泡上跟那把八角形银壶里一样的好茶,陪着小心问道:“不知道长想玩什么?骰子、牌九还是大小?”
孙澄音伸手一指不远处众人围着的那张桌子,不容置疑道:“贫道这人生平最怕麻烦,碰上麻烦事总想着快刀斩乱麻迅速解决才好,就玩那个,非大即小简单明了。”
宋大佛爷刚碰到银壶壶柄的手没来由颤了一下,眯着眼看了年轻道士好一会儿,才确定他意有所指的那句话应该不是针对自己,忙使了个眼色,让端着茶壶回来的伙计领着贵客去桌前找个顺风顺水的位置,桌上赌客可不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只要能拿出金银来的就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一见孙澄音手里抓着的金瓜子立刻笑逐颜开。
猜大小算是赌坊里最简单易学的玩法,倒扣着的骰盅里一共就三枚骰子,待赌客们买定离手,开盅后三枚骰子朝上的一面加起来为三到十为小,十一到十八为大。此外,如果三枚骰子掷出来的点数一样,则称为围骰,不管赌客押大押小一律“大小通吃”,当然,赌客也可以直接压围,就赌打开骰盅后三枚骰子点数相同。
想来是这家如意坊平日里确实生意兴隆的缘故,铺在赌桌上的桌布画了不少圆圈,里面各自写着三到十八的数字,孙澄音只看了一眼就心下了然,这里比江州的赌坊多了“押和”的玩法,也就是说赌客可以选择押注三枚骰子最终点数之和。
赌坊里够资格担任一张赌桌庄家的伙计,都是这些年宋大佛爷手把手调教出来的高手,所谓十赌九输,一座如意坊里堪称处处是机关,其中灌了水银的骰子和庄家摇骰的手法自然不必多说,连带桌子和给赌客们喝的茶都有讲究,摇骰子的伙计装作漫不经心朝宋大佛爷的方向瞥了一眼,这道士明摆着是一只肥羊,手里的金瓜子少说能换二百两白银,且一看就是外乡人,不吃白不吃。
没想到想来宰起肥羊来心狠手辣的掌柜却微不可查地朝他摇摇头,示意暂且不要使下三滥的手段,丁是丁卯是卯,那没看见孙澄音纸鹤传讯手段的庄家虽然心中疑惑不解,但毕竟生意是宋老板的,掌柜的不想挣这份钱,自己也省点事,看一众赌客各自押注,那笑吟吟的年轻道士没有急着下注,双手上上下下摇晃着骰盅,亮开嗓子喊道:“买定离手!”
半倚着柜台的宋大佛爷右手拇指挎着壶柄,一只手就足够捧着八角形银壶,歪着壶嘴喝了一口,目光一直在那位术法闻所未闻的道士身上若即若离,老话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孙澄音的风度气派已然让他不敢轻视,再加上有意无意露了一手玄妙至极的纸鹤传讯,这就已然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如意坊掌柜浮想联翩,他不在乎年轻道士会赢会输,而是更好奇司天监那位声名与日俱增的公子爷会不会来。
想到这里,无论何时脸上都能瞧见亲善笑意的宋大佛爷,眯成两道缝隙的眼睛里掠过白驹过隙般的寒意,他可知道,现在有人对那谮穿蟒袍斩妖族的少年很不满意,甚至,动了杀心。
“开!三四六,十三点,大!”骰盅一开,几家欢喜几家愁。
很多人往往从一踏进赌坊的门开始,就被贪念迷失了心智,胸中无数道经背的烂熟,孙澄音很是沉得住气,第一把并没有下注,单凭庄家摇骰时三枚骰子撞击骰盅的声音就听出了异常,轻笑一声摇摇头,往骰子里灌注水银是赌坊最常用的法子,灌了水银的骰子会重上几分,经过训练的庄家更容易控制骰子的点数,说想摇几点就摇出几点不容易,但想控制大小不难,手上有一两年功夫就能做到大差不差。
第二把,孙澄音不假思索随手丢出两颗金瓜子,押大。
见他终于出手下注,摇骰子的庄家再次借着拿手巾擦汗的动作瞥向掌柜,宋大佛爷举壶喝水,这是一个不太明显的信号,意思简洁明了,不管他是不是过江龙,送上门来的肉没道理不吃。心领神会的庄家迅速扫了一眼桌上零零散散的银两,下注的不只是年轻道士一个人,想吃下他那两粒黄澄澄看着就喜庆的金瓜子,也得先算清楚这一把整体是赚是赔,做庄家不只得手上有活儿,心算本事也是重中之重。
虽说这些以往在城里经营买卖的赌客都是有心术的,但到了赌桌上玩上三两手,就都逐渐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迷信刚上桌的人有三把好手气,见出手阔绰的年轻道士押了大,真有不少人跟着下注,庄家心下暗笑,这一把摇出个小来挺有赚头,哗啦啦晃了一阵骰盅,砰一声砸在桌上,“买定离手,开!”
掀开骰盅的不透光的罩子,底座上三枚骰子尚且微微颤动,庄家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承惠,二二四,八点,小!”
跟着年轻道士押了大的赌客们个个唉声叹气,都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怎么见着道士也一样这么晦气?孙澄音倒一点也不恼,等庄家收了桌上的银两,又赔付了赢家,喝了口茶,再次伸手扔到桌上两枚金瓜子,还是买大。
自称贫道的年轻道士一点也不贫,宋大佛爷心下一动,他刚才分明从孙澄音扔金瓜子的动作中,察觉到一股极隐晦的修士气息,若不是始终全神贯注盯着他,还真不容易发觉。有真气在身的修士即便刻意遮掩自身气息,偶尔也会从不经意的习惯性动作中有所流露。
看来这条身着道袍的过江龙,多半不是那位一战成名公子爷的帮手,宋大佛爷一个京都人能在边军林立的雍州扎下根立住脚,见微知着的道行可见一斑,如果年轻道士是来驰援北境或者相助司天监,应该直接去城墙上找陈无双更容易,没必要挑在如意坊等他来见面。
如意坊是干什么的,是以胜负输赢论英雄的地方,来者不善呐!
宋大佛爷看着孙澄音又输了两粒金瓜子,第三次还是下注押大,脸上的笑意似乎更盛了些。
赢几粒金瓜子而已,宋大佛爷还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这种地步,下意识抬头往安静的三楼上看了一眼,喃喃嘀咕道:“能赢一条过江龙来,才算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