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大半个月。
这一天,于可远下了朝会,便和喜庆一同赶赴高拱在他府邸举行的一次晚宴。
于可远不得不让喜庆稍等他片刻,因为最后一项差使拖得晚了,而且他在詹士府还有很多东西要做。
签署文件,顺便说一下,这是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因为数量实在太多,大到为王爷世子筹备生日,小到王府养的一匹马要喂哪种草料。钱景把它们排成三到四排,挤满于可远那张每边可以坐三人的大案。
然后他脚底生风般地沿着桌子快步走着,边走边在那些案文上签字。他动起来比那些案文还要快。他走动的时候,钱景就会在他的身后将签过字盖过印章的案文收起来,然后把第二排的案文移到盖过印章而且收走了的第一排案文的位置上。
然后他又沿着大案嗖嗖地走回来,签署下一排。
于可远实际上并没有太细读这些,这表明他对钱景乃至詹士府其他官僚的信任程度。有时候他会想,他可能什么都会签的,如果实在匆忙的情况下。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这些盖过章签过字的案文会被詹事大人作为奏疏呈给内阁和司礼监,那里还会经过一道坎,能通过的自然没事,不能通过的也无非是打回来重新弄。
不管怎么说,于可远和喜庆来到高拱府邸之后,就觉得很奇怪。他的师相大人当然待他如从前一般,可高夫人却显得相当冷淡而且疏远。
以前来高府,高夫人总会拉着喜庆的手,问这些,问那些,尤其会问高邦媛的身子如何,邓氏近来过得怎样样之类的。
而同样表现得有些奇怪的,还有伍辛,他是詹士府左春坊少詹事,如今级别已经和自己相同,虽然在权力上略有不如。qqxδnew
他敏锐地察觉到,应该是因为之前在翰林院官员超出编制,而他将问题完全摊到明面上,随后又在詹士府搞出一大堆名堂。
这让伍辛察觉到了危机?
当然,于可远所想未免太片面。伍辛的担忧远不止如此。而同随在于可远身旁的钱景显然提前预知了这些事情,这在后来他的日志中的一段话,吐露出他这晚心绪不佳的真正原因。
大概是这样的——
今晚同少詹事大人喝了些酒。桌上的菜肴很好,歌舞很好,可他却没有心思去吃去看去听。少詹事大人被签署案文的事耽搁了,这并非完全偶然。自然是他关照务必让于可远之前的工作超出些时间的。
少詹事大人将话题转到詹士府内部的官员制度上来。很明显,他想就此事展开一些改变。而如钱景所料,他对整个想法都十分。
接着少詹事大人立刻向钱景打听提拔那个孟常的事。
提拔那个穷酸臭儒?有什么必要呢?
钱景以极大的热情跟他谈起这个,他说固然少詹事有着选贤任能的眼光,而那位孟常大人的确有才干,而且十分讨人喜欢,是一个真正值得重用的人。
他们就这个话题谈论了近半个钟头。
然后钱景表明自己的想法,他说和这些寒微出身的官员相比,他更欣赏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他说自然大部分的寒门出身的官员不能如孟常一样那么能干,有没有那样一副帅气的皮囊。
提到这,于可远惊人地站了起来。
很明显,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于可远对孟常晋升越来越不起劲了。
他问钱景,这个孟常到底为何能一直留在詹士府?凭他一个小小的寒微出身?
瞧,连于可远都不可避免地给他安了这样一个名讳。
钱景会意地笑着。
于可远说也许他没注意到,虽然这叫人太难以相信了。钱景接着大大夸张了一番,把孟常说得好比朝廷里的潘安。
钱景说没有一个女人会注意不到他有多英俊潇洒,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女人。也幸好詹士府没有女人,然后钱景深深望了一眼于可远。
于可远又缓缓坐下了。
这一刻,他全都懂了。詹士府虽然没有女人,却有一个和女人一样喜欢男人的詹事大人!
钱景的感觉是,少詹事大人在这件事上不可能再有任何努力的想法了。
那只会将事情弄得更遭。
而另一头,申时行也就自己的立场进行最后一次推敲。
他告知吏部下属的总部、司勋、考功三属部,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四清吏司及司务厅各官员,詹士府少詹事于可远举荐孟常担任空缺的府丞一职。
一开始,官员们的反应是这是个有意思的建议。
当然,在朝廷里,有意思一般是另一种辱骂形式,类似于新颖,或者更糟糕的“有想象力”。
申时行为恰当的反应定了调子。他的看法是,给寒微出身的官员们公正平等的待遇是正确且恰当的,原则上吏部应该赞同。他说这样的目标应该予以设置并实现。
吏部这些老油条们也立即同意吏部应该在原则上赞同这是个极好的想法,举荐孟常担任府丞应该被称赞。
申时行接着依次征询了一些官员的意见,看看他们能否有一个落实下来的具体的建议。
左郎中说他完全赞同,他认为吏部必须制定某种有利于寒微出身官员的积极的区别的对待。但遗憾的是他感到不得不指出,一些显着的理由,这在朝廷内部是行不通的。譬如显然不能认命这类官员担任鸿胪寺的职务,或者任何相应的官职。一般来说,接待外宾这种事情,至少要看上去光鲜艳丽,不论是样貌还是出身——由于鸿胪寺的官员往往要来往各地,变动频繁,这个建议至少在鸿胪寺是行不通的。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说明一点,他非常赞同这一提议。
左员外郎说,他发自内心支持这一原则。他相信很多官员都能从这些寒微出身的士子们身上受到好的影响。更何况,这些人在处理某些问题时确实优于其他官员。譬如在民生上,尤其在抗震救灾这些事情上。他对此绝无半点疑虑。但遗憾的是,詹士府并非负责这些事情的地方,给孟常一个六品官职的府丞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而且很有可能,孟常其实也不愿意在詹士府任职。
其他官员都同意说很可能是这样。
而一位吏部主事说,这同样适用于兵部。这些出身的人恐怕不是控制得了那些将军和士兵的人选,认命一个这样的人来指挥军事也无法是前线信服。
申时行立刻评论说,那恐怕谭纶和戚继光他们会天天找自己干架。这引起了一堂人欣慰的欢笑。
而另一位司封主事代表大家赞同说,兵部显然必须是他们这样的官员才能圣人。
至于某位考公主事,显然从话和表情里看出了申时行的态度,立刻采取更加积极的路线。他愉快地告诉众人,这些出身的官员已经是工部较高官级的重要构成了。目前有至少三位主事级别的官员都是这样的出身。这些人显然都轮不到去当詹士府府丞,因为他们都只会一些敲敲打打的活计。更何况,这些人在工部的数量已经占到近三成,所以他能很直接地告诉大人,工部对他们的待遇不算太差。
然后他还补充说,在原则上,他支持让这些人继续努力,获得朝廷更高的册封。
最开始说话的那位郎中大人总结了大家的意见:吏部的看法——毫无疑问,在原则上大家都完全支持这些人的升任。问题只在于,各部衙都有一些特殊问题。
申时行再次提出了给孟常升任的事情,并声明他反对这件事。
每个人都立刻支持他,无论是徐党还是高党。大家的看法是这不切实际,不是个好建议——实际上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就差没把朋党两个字脱口而出了。
然后申时行适时地提出了他自己的观点:吏部必须始终拥有提拔适合官职的最佳官员的权力,不论他是何出身。
此外——他也明确表达他自身是一个非常喜欢能从平民堆里读出一个功名这件事的——他指出问题在于选择那些适当的官员。一些官员总是晚婚,这容易出差错,因为,坦率地讲,他今后娶怎样的妻子谁也说不准,是强盗之女,是乱臣贼子之女?这些都在吏部的考核之内。而这样的官员,为了科考当官,总会忽视了家里,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而不能奉养父母的官员就不配当官。
大家普遍同意在适当年龄娶亲必不可少,而过晚没有成婚的人,总会有某些风险。
申时行归纳了他的结论。事实上,在两京一十三省,很难找到一个能奉养好双亲,同时还夫妻和睦的官员,愿意将他的全部生命,从早到晚奉献给朝廷。
这话引起了吏部官员们更加令人欣慰的欢笑。
申时行让这一讨论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表明了他所认定的这一事实的重要性。他对此事的总结就是要求吏部的每一个官员无比把这件事引到各部衙自身的特殊情况,以使其各部衙各自大臣反对这个新冒出来的思想。但是他也要求所有吏部官员必须都赞许机会均等这个原则。
同时,他希望让更多人讨论这件事,这是在暗示他们将此事外传,不加丝毫阻拦,甚至可以煽风点火。
通过这场吏部的讨论,申时行最后提出一点,于可远把提升寒微出身的官员视作使各部衙官员实现更为平等的手段,这当然是对吏部有利的建议,而身为吏部左侍郎,他邀请吏部全体官员分析各部衙的实际抢矿,相当坦率地讲,再也找不到像吏部这个衙门更加公平无私的一群人了。
结果是,大家一致赞同,吏部真正促使大明王朝官员任免的公开和透明。
……
而随后的一次日常例会。
申时行理所当然地向内阁提出了关于让寒微出身的官员在各部衙占有一定数量的建议。所有大人都在原则上赞许,但接着又都说具体到他们的部衙就行不通。
所以说到底,他们压根儿就不支持于可远这个政见。
即便是高拱的礼部。
即便是杨博的兵部。
即便是黄光升的刑部。
不管怎么说吧,机会均等这件事现在已经破产了,看来孟常想要升任,只能转到工部去了,这是他唯一能建议孟常的事情。而于可远也显而易见地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并表示是自己对各部衙的情况不了解,并希望大家多多包涵一类的场面话。
而在这之间,看似已经彻底撕破面皮的于可远和申时行,却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慢慢站到了一起。
始作俑者的张居正望着二人,不发一言,也没有丝毫表情流露。
但他却明白,不久的将来,在大明王朝这巨大的舞台,他必会站在最中心!
……
当然后续也有一个小插曲。
孟常不出意外地递交了辞呈。
于可远说了些格外机智又恰当的话,“什么?”
而张余德更是夸张,倒吸一口凉气,“辞呈?”
“是的,”孟常说,“感谢诸位大人这段时间的关照,但我还是要谢绝。”
钱景问他是不是父母双亲生病了?
张余德问他是不是要成亲,但这门亲事放在朝廷上不太好说。
于可远叫张余德立刻闭嘴。
孟常说他要从商。然后他说,他会赚很多银子,比钱景和张余德多,甚至可能比于可远多!
于可远试图装装样子,向他说明这是个可怕的打击。
“孟常,我必须得跟你说,关于你职务的升迁——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是为了寒微出身官员的钱景。你现在却轻言放弃?”
孟常显然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实话说,大人,我想要做的事,并不是无休止地传递一些与正事毫无相关的信息,而那些正事对于不感兴趣的人来说也毫无意义。不止是詹士府,多少部衙的官员都在尸位素餐。我想要做的事,不仅仅是可以活动下手脚,而是能够出实绩的!我厌倦了詹士府的所有事,我希望能够指着什么东西说,‘这是我做的。’”
他话中的讽刺意味非比寻常。于可远完全能理解他的感受。
钱景却说:“我不明白。”
孟常笑了,“我知道,所以我更得离开。”
于可远问他,是不是詹士府所有差使都不重要。
“不,”他说,“非常重要。问题是属下还没见过有谁在干这个。”
他接着补充说他已经受够了那些毫无意义的讽刺和排挤,乃至阴谋算计。
孟常走得很突然,也很理所当然。朝廷因为他有这样一番史无前例的探讨,他自然会成为一个异常耀眼的“明星”,整日里被人指点。
对此,于可远并不愿做什么。
于他而言,孟常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现在事情的重点,落在了海瑞身上。
……
刑部定了海瑞死刑为秋后处决,这一天便是立秋了。东北风呜呜地叫着。枯草落叶满天飞扬,黄尘蒙蒙,混沌一片,简直分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了。
诏狱大员里面有一颗很高的梧桐树。听说是明成祖朱棣迁都到北京,并将这里定为诏狱时种下的。距今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长得很高大。
锦衣卫们奉其为神树,认为树的灵魂受成祖爷的感化而庇护着心存良知的锦衣卫们。
这时,梧桐树下已经立起了绞刑架,麻绳和轿环就高高悬挂在绞刑架的横杆上,下面还摆着一个破旧的踏凳。
立秋的日头不算晃眼。
陆经、九爷和十二爷,还有几个行刑的锦衣卫这时都站在绞刑架下面,望着那棵已经绿中带黄的梧桐。
“爷,快到时间了。”
陆经静静地望向十二爷,“你去上香吧。”
十二爷将线香捧在手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天佑忠良,该杀不该杀,还请上神明示!”
说完,便磕了三个响头,将香也插了进去。
锦衣卫们都过去上香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诏狱大门,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十二爷望向陆经,“爷,您说皇上会改主意吗?”
陆经低下头,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却明白,往年这个时候,秋决的勾朱早已经送来,今年却迟迟没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
嘉靖帝的沉疴已经难愈,虽然寻良医开了药方,这时也只是将将养息,不能再在八卦台上打坐。这时正靠在床头,大热的天要盖两层棉被才行。
秋决人犯的名单满满地摆了一大案。
黄锦年前受的伤这时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被打掉的牙齿再也长不出来,说话都漏风。他从上面挑拣着待决人犯的名单,然后目光定格在海瑞那一张。
接着他沉吟了一会,越过海瑞的那份名单,将后面的几份单子放在托盘里,呈给了嘉靖帝。
这时嘉靖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些名单的名字认清,然后用朱笔一个个勾了下去。
嘉靖帝接着望向黄锦。
黄锦也深深望着嘉靖帝。
“还有呢?都拿来。”
黄锦只好颤巍巍地又回去拿名单。
即便是被赦免,从司礼监回来,黄锦也再没有回到首席秉笔太监这个职务,而是专心侍奉在嘉靖帝身旁。即便不是他当值,晚上他也在嘉靖的床边打地铺。
所以,现在陈洪要见一面嘉靖帝很难,有事情必须先请奏,准了才可以进精舍。
现在陈洪就一直站在大殿门口,等着秋决的勾朱,好送往内阁值房。
“杀还是不杀!”陈洪急切地念叨着,“这都什么时辰了?”然后往往天空。
然后一个太监看着滴漏的铜壶,小声说:“已经巳时二刻了。”
陈洪觉得事情似乎有了转机,立刻踏进大殿,望向精舍的那道门。
这时却忽然听到黄锦在读奏本的声音。仔细一听,是《治安疏》!他又连忙惊恐地退回来。
黄锦这会已经没有那种憨憨的语调,而是委屈又担心的声音:“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
“拖时间?”嘉靖有些烦躁,“拿过来!朕自己看!”
片刻之后,嘉靖的声音又传出大殿,“将那些该处决的人犯名单,先送到外面!”
黄锦将名单送到外面,经过那番磨难,不知是不是领悟了一些什么,他已经不再和陈洪争,更不同他讲话,将名单递给他,便径自转身回到精舍。
陈洪想问什么,却压根没有机会。
陈洪只能拿着那些名单,正要去内阁时,却听到嘉靖的声音传出来:“陈洪!”
“奴才在。”
陈洪连忙跪地。
“徐阶说有要紧的奏本?”
“回主子,是有这回事。”
“那就叫他立刻送来!”
“奴才明白。”
陈洪领命,拿着托盘往内阁去了。
……
而此时的内阁,徐阶、高拱、李春芳和赵贞吉,领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几个堂官,还有于可远、张居正早早就候在这里。
看到陈洪捧着托盘进来,便同时站了起来。
“海瑞勾了吗?”
即便是沉稳如山的徐阶,这时也忍不住,率先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