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锦衣卫所属机构被称为镇抚司,负责侦缉刑事案件。而其中北镇抚司是明成祖竹笛所添设的,“专理诏狱”,诏狱,便是指皇帝钦定的案件,并拥有诏狱。北镇抚司审案不需经过刑部和大理寺这些一般司法机构,可以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和处决,因而死在北镇抚司酷刑下的人不计其数。
而东厂还在这些锦衣卫中挑选出八十人,称其为“捷悍利牙爪者”,专门“钩察出人帷簿间”,算是真正的特务,专门负责监察京师的不轨、亡命、盗奸、机密大事。而这些人的来源主要是“大侠或贾人子”。
在锦衣卫里,谁的权力最大,并不看谁的军衔最高,而是看谁来掌管北镇抚司。
就拿明英宗被擒时,不离不弃他的锦衣卫校尉袁彬,在英宗复辟之后,被任命为都指挥佥事、理锦衣卫事。而一般来说,卫的最高长官便是指挥使,都指挥佥事与指挥使同为正三品。但因为袁彬本人“畏满好避”,不想揽事,所以大权先是掌握在兼理镇抚司的逯杲手上,逯杲被杀后又落到了兼治镇抚司的门达手上。
所以,即便是在锦衣卫里,也只有一小部分最核心的人物才能兼任“特务”一职。
而明朝嘉靖年间,北镇抚司的权力达到了最巅峰。嘉靖二十余年未曾上朝,而天下尽在掌控之中。而在这里,北镇抚司便是为皇帝固控天下的工具。
陆经监理北镇抚司,又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他将大权集于一身,即便是首席掌印太监,在没有绝对可靠的罪证下,也不能轻易罢黜他。因而,在于可远帮陆经拦下陈洪的为难后,审讯海瑞的这一场,陆经将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他将短暂作为孤苦无依的于可远的靠山。
纵然史书中记载,北镇抚司是何等黑暗之地,但第一次亲身进入这里,于可远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不愧是天下第一狱!
它四面环着不知是何种材质的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头,满地石面铺就,顶上的石板也是高低不平,仿佛冰锥要落下来将人穿个透心凉。
诏狱足有一丈多深,经年累月没有一点阳光落下来,像北京这样不算干燥的气候,又是这样的阴面,可知里面有多潮湿。关在这里的人,即便不动刑具,日子久了也必定会身体孱弱,被病痛折磨。
提刑司的一群锦衣卫默不作声,跟在陆经身后,而负责这里的十三太保中的九爷也跟在陆经身后,目光时不时朝着于可远望来,露出思索之意。
陈洪身后跟着几个太监,提着红红的灯笼。于可远他们便这样被领着走到了诏狱的石阶下面,只能看到深处的石道光源越来越暗,墙上的油灯也明灭不定,不时从某处传来低语和呻吟,又或者哭嚎和惨叫。
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于可远的脸此事远比这诏狱还要阴沉和慎重。他并不是害怕,而是作为二十一世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法治社会教育长大的人,对酷刑有着深深的抵触和无奈。
他们转过了一条石道,接着又转向另一条石道。
一边为封建王朝的黑暗痛惜,一边也为即将到来的风波担忧。
他和海瑞可谓是因缘颇深。佛语有云:远者为缘,近者为因。在稷山县佛道辩论时,明知海瑞针砭土地积弊的主张,于可远仍然冒险地接近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治安疏》的问世,也更是为张居正将来推行一条鞭法铺平道路。筹谋至此,就意味着他要力保海瑞,而此后扳倒严世藩等人,更是将他和海瑞的关系拉近了一步。
虽然后来因为李娘娘的插手,让于可远和海瑞的关系变得捉摸不定,撇清了他与海瑞成为同党的可能,想必嘉靖心里明白,于可远会保海瑞,而陈洪的目的不仅仅是让海瑞死,更是让海瑞身后的人——无论有没有这个人,哪怕是凭空捏造,也让这些人同海瑞一起遭难。
他们有着这些羁绊,便不仅仅是因为《治安疏》刺痛了嘉靖最敏感的神经,而是厚积薄发,积攒到这里,一瞬间便都爆发了。
太监和锦衣卫们终于将众人领到一个极深又极暗的牢门钱。
这里并没点灯,若非太监们手里提着灯,便是伸手不见五指,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要出毛病。
一个太监提着灯走到牢门前,光洒进去,便看到海瑞带着脚镣和手铐,正坐在潮湿的草席上,影影绰绰,依稀只有一个背影。
他丝毫不惊讶众人的到来,也镇定自若。
只是看到于可远时,目光有一瞬的凝滞,但也很快便恢复如初了。
陈洪眼里立刻射出阴狠毒辣的光:“提到刑房!咱家要好好伺候这个大逆不道之辈!”
“恐怕不成。”陆经连头都没抬,声音冷静得吓人,“海瑞身份特殊,不能有屈打成招之嫌,若要动刑,还需公公请示皇上,有旨意才行。否则,就在这里审他。”
知道这个陆经会坏事,却没想到审问还没开始,就已经为难住自己了。
陈洪动气道:“难道让咱家在这里审他?”
陆经不说话了,九爷阴阴地笑着:“公公还请体恤我们家大人,这是上头的意思,您和于大人在里面审,我们就在外面记录,准没有错。”
陈洪深深望着陆经,半晌后才把那口气咽下去:“开牢门!”
于可远抬头:“恐怕不妥。”
那太监并没停手,正要去开牢门,于可远声调拔高了几分,“恐怕不妥!”然后立刻向着陆经道:“陆大人!还请如实记录!皇上有旨,此案需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刑部、提刑司、镇抚司,镇抚司有陆大人,提刑司有陈公公,但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都没有人来。若是果真审了出来什么,供词和文书谁来署名?是否作证?又是谁来呈给皇上?如何向百官交代?这些话,还请大人悉数记录,连同陈公公刚才之言一同记录!”
陆经略一思索,便点头道:“是这个规矩,如实记录。”
九爷身边的那锦衣卫立刻挥动笔墨,虽然光线黯淡,写字速度却极快。
陈洪深深吸了口气,并没再反驳什么,没有扳倒陆经,他早就猜到会是今日这个局面,因而朝着身旁的一个太监吩咐道:“你,去内阁值房的马文忠、蔡勇和林办喊来!”
那太监:“公公,是现在吗?”
啪!
一巴掌扇在那太监脸上,或许是太用力,陈洪收手时还攥了攥自己的手,显然把自己也打痛了,接着就更愤怒地吼道:
“立刻!立刻!”
众人就静静地站在那等着。
“呵呵。”
忽然牢里传来了海瑞的小声。
陈洪脸色更铁青了。
很快,马文忠、蔡勇和林办被那肿着脸的太监领了回来。
陈洪接着吼:“进去!进去审案!”
“请问公公,该如何审?”马文忠忙问道。
陈洪这口气可算是憋到了家,闭紧了眼睛,又睁开来将所有人都扫了一遍,“你们一个是左都御史,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大理寺少卿,该怎么审讯犯人,该怎么办案!难道还要我来教吗!你们在部衙都是吃干饭的!”
马文忠、蔡勇和林办三个立刻灰溜溜地钻进了牢房。
“于大人,请吧!”
陈洪阴笑着望向于可远。
于可远慢慢走进了牢房。
四人刚走进去,就听见背后牢门立刻咣当一声关了,回头看,竟然被那肿着脸的太监上了锁。
于可远脸色阴沉着,没有说话。
林办却有些惊慌,然后恼怒地朝着那肿脸太监吼:“我们是奉旨办案!怎么?连我们也要关?”
那肿脸太监阴阴地笑着,仿佛将陈洪掌掴他的愤怒都发泄在牢里的几个人身上。
“那没辙,主子万岁爷的意思,这里问的话,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诸位大人问完了,我们当然会开锁让你们出来。”
“大人。”九爷朝着陆经喊了一声。
陈洪立刻冷笑道:“怎么,这是主子的意思,九爷如今有什么说辞,是想违抗主子的意思吗?”
九爷不忿地望向陈洪。cascoo.net
陆经:“公公误会了,老九只是担心几位大人手无寸铁,和海瑞关进一块,若有意外,唯恐拯救不及。”
“那没的说!”陈洪哪里会管这些,他现在就是在找回场子,冷冷道:“几位大人一腔热血,都为报效朝堂,就算真折损在这牢房里,也算是有了身后之名,咱家自然会向皇上为他们争取死后哀荣!若是死不了,就给我好好审!”
而牢里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堂堂朝廷三品四品大员,竟然要站着问案,也算是将尊严踩在地上了。
牢门外,太监们却搬来几个凳子和矮的茶几,上面放着纸墨笔砚,旁边还点着蜡烛和油灯,陈洪以及记录案书的太监纷纷坐下了。
陆经和九爷身下也有椅子,但他们没坐,而是记录案书的锦衣卫坐着。
陈洪:“于大人,问案吧。”
其实,若是论官职和地位,于可远根本不够和马文忠、蔡勇和林办他们三个比。但嘉靖帝下旨意的时候,却将于可远的名字放在了第二位,仅次于陈洪,便是钦定了于可远副审官的地位,因而对问案来说,于可远的话语权更大。
“刚峰兄。”
于可远走到海瑞面前,朝着搭了一把手。海瑞犹豫了片刻,还是顺着他的手,从草席站起来了。
这一幕,不仅惊呆了陈洪,更让陆经和九爷措手不及。
这是在做什么?
刚峰兄?
这种时候怎么能喊出这么亲密的称呼?
陈洪双眼放光:“记录!记录在案!”差点就要吼出来了。
而马文忠、蔡勇和林办三个,见到于可远是这样审案的,也纷纷如避蛇蝎一般向后退了两步,根本不想参与。
“刚峰兄,诏狱阴冷,你还好吗?”
海瑞听凭外面人的冷嘲热讽都不在意,却被于可远这声问候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紧紧握住于可远的手,“无碍,无大碍。”
然后挣脱了于可远的手,恭恭敬敬地朝着于可远跪了下去,“卑职在。”
于可远轻叹一声,“你我相识于微末之间,却不想再见面,是这样的场合。”
海瑞不语。
于可远又问:“海瑞,你都做了什么?”
海瑞慢慢回答:“卑职的话都在奏疏里讲明,不想再重复第二遍。于大人若有疑惑,可以去看奏疏。”
但现在除了嘉靖帝,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过奏疏,于可远还是那样沉得住气,“你在奏疏里都写了什么,是否受人指使?又或者受人蒙骗?”
海瑞不望向于可远,反而望向了牢门外,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陈洪,仿佛陈洪眼中的洪水猛兽是路边蚂蚁,他丝毫不惧。
“说来可笑,诸位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地来审问卑职,却不知卑职奏疏里写了什么?皇上没有给诸位看过?连陈公公也没有吗?
陈洪被海瑞那目光深深刺痛了,声色俱厉地说道:“还敢强词夺理,还敢狡辩!咱家这就去回禀皇上,必须动刑!必须动刑!”
于可远却不理发疯的陈洪,慢慢道:“虽不知海瑞你所写何物,但既然是大逆不道之言,便不是我们这些臣子能看的。”
陆经:“如实记录。”
那锦衣卫:“大人,都记录吗?”
意思是,陈洪刚才的疯言是否也要记录进去。
陆经幽幽道:“如实记录,一字不差。若有一字纰漏,你明日便无需来北镇抚司。”
那太监赶忙记录。
而陈洪旁边的太监有些犹豫了。
他这时记也得记,不记也得记,总不能北镇抚司和提刑司呈上去的两份供词不一样吧?他朝着陈洪望了望,眼神中多少有些委婉的劝勉,希望陈洪这时沉住气,别再给对方发难的机会了。
陈洪这时也渐渐回过神来。
做的事相同,都是审海瑞,但用意却不一样。刚才听到于可远称呼海瑞为“刚峰兄”,他本以为这是绝佳的机会,但听着听着他明白,这是另有所谋。
如果于可远一上来就撇清和海瑞的关系,即便能得到审案公正的名声,但其他名声也臭了。要知道,山东福远织坊贪墨一案,已经完全规避掉海瑞和于可远互为同党的嫌疑,但除了同党之外,于可远在与嘉靖辩解时也说过,海瑞是自己的知己。
既然是知己,哪能陷知己于不顾。
他这般问案,既保留了对知己的关切,又不影响问案的正确,实在是滴水不漏。反而自己这边,先失了分寸。
而于可远问案的内容,也基本都是在竭力辩白自己还有背后之人与海瑞无关,海瑞当然也要力证清白,自己上疏与任何人无关。他们明白所求是什么,所以暗地里配合得极好,反倒是另外三个人自以为能明哲保身,还被蒙在鼓里,却不知要输掉全部!
但说话就要被记录在案,陈洪也不好现在提醒那三个蠢货。
只是陈洪不提醒那三个蠢货,海瑞却不打算放过他们,问向马文忠:“大人以为,属下所呈奏疏是否是谋逆之言?”
“当然是!亘古未有的谋逆之言!”
海瑞:“大人既然这般说,想来是看过卑职所写的奏疏了。”
马文忠愣了一下,“自然没有。”
海瑞冷笑一声,拔高音调,质问道:“大人连卑职奏疏所写内容都不知道,怎么就认定卑职所写的是大逆不道之言!”
马文忠是真的被问住了。
在他沉默的关口,被短暂封印的智商渐渐恢复,他明白,海瑞也并不想将上疏一事牵扯到别人身上。有了这个想法,他立刻生出其他主意,那便是一问到底,把问案的功劳包揽在自己身上,反正他不会供出幕后主使!
马文忠算算时间,觉得外面的人将刚刚的内容记录了,接着问:“海瑞,你为什么要上这样的疏?”
海瑞:“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凄凉。上疏是为臣的本分,卑职不知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马文忠又被问住了,有些懊恼道:“你到底在奏疏里写了何等狂悖犯上之言?”
海瑞冷笑:“是不是狂悖犯上,唯有皇上知道。大人您说的并不算数,您可以去问皇上。”
“问你!我现在是奉旨办案,问的就是你!”马文忠提高了音调。
海瑞沉默着。
马文忠吼道:“回话!”
“卑职无话可说。”
马文忠立刻扭头望向陈洪:“公公,这个海瑞死猪不怕开水烫!卑职提议用刑!”
能用刑还用你在这哔哔了?
陈洪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马文忠,阴阴道:“换人审!”
蔡勇和林办见马文忠吃了暗亏,哪想接他留下的烂摊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于可远。
脏活累活都被马文忠顶走了,于可远便问道:“海瑞,你刚刚为何不回马大人的话?”
这明显是在拱火了。
海瑞望向于可远:“属下以为,马大人才是真正的狂悖犯上之徒!”
“你放肆!”马文忠嘶吼着。
陆经喝道:“问案过程,还请马大人稍安勿躁!”
于可远接着拱火,“马大人何必急躁。”然后望向海瑞,“你怎么就认为马大人是狂悖犯上之徒了?”
马文忠再次扭头望向陈洪:“公公!这似乎与问案无关!”
陈洪皱着眉,“于大人,皇上是让你来审海瑞的,你怎么审问起审问官来了?”
于可远:“公公误会了,既然圣意怀疑海瑞受幕后之人主使,那么海瑞所言的一切人一切事,便都有详细询问的必要,不知属下这番解释,公公可能接受?”
陈洪再次被问住。
陆经:“问。”
于可远:“海瑞,将你想说的都说出来。”
这时,海瑞显然也明白于可远想要借助自己让马文忠他们三个身败名裂,掌握接下来问案的主导权,这对大局有利,虽然点子有点阴险,海瑞还是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