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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将山东和京城关于福远布庄、织坊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嘉靖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主子,奴才可得派人去管管了!”黄锦有些气愤地向嘉靖请示着。
“管谁?管什么?”
黄锦:“陈妃和李妃的家人有天大的罪,毕竟是裕王爷的人,要责罚,自然也轮不到奴才多嘴。但宫里和朝廷一些狗仗人势的家伙,奴才却不得不管!”
嘉靖笑着,似乎这样惊人的传闻并没有影响到他,“你说的那家伙,该不会是陈洪吧?”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正是他!”
嘉靖摇摇头,扭着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就甭管,你斗不过他的。”
黄锦相当不服气,但嘉靖这样说了,他也只好生生咽下这口气。
嘉靖远远望着殿外的第一道大门,“朝堂这个大家有争斗,皇宫这个小家有争斗,裕王家里有些争斗,朕并不放在心上。陈妃也好,李妃也好,最后谁能留下来,优胜劣汰,对裕王对世子并没有坏处。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将内廷和朝廷都牵扯进来,朕倒是小看了它的手段。”
黄锦大惊。
嘉靖说道:“裕王性弱,世子年幼,这个李妃……”
黄锦已经完全愣在那里,他从嘉靖的语气中听到一丝杀气,脑子便如同浆糊一般。
嘉靖接着语气一转,“罢了,毕竟世子年幼,她对朝廷有功,对江山社稷,对列祖列宗有功!”
黄锦脑子哪里能跟得上这位主子,刚刚那句话他才领悟了三分意,接着的这句话就出来了,他只能半懂半懵地问:“事情要是闹起来,主子,奴才该怎么做?”
嘉靖:“你等等看就是,自然会有人来说。”
黄锦这时依然没有听懂嘉靖的意思,却忽然听到宫殿外那边有什么声音,立刻一惊。
——推开南边的窗户,见到离禁门还有半里地,竟然有好些官员提着灯笼过来了!
“主子,有人来了!”
黄锦有些提心吊胆,仔细再看,“主子,是……是户部的一些官员,还有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官员!内阁的几位也都在!”
嘉靖渐渐阖上双眼,“今天你就该知道,朕的大明都是些什么官员。再让你看看,朕为什么要重用陈洪这个人!”
……
禁门内,百十号太监虎视眈眈地站着,旁边还站着一群禁军。
陈洪站在一个没人能看见他的角落,冷冷地盯着禁门外。身旁一个大太监问:“陈公公,好像是为宛平县的事……”
陈洪望着官员中格外冷静的那个身影,冷笑了一声。
那大太监接着道:“一群沽名钓誉之辈,又想借着这个由头赚名声。”
“没那么简单。”
陈洪紧接着说道:“若只是宛平县,内阁那几位不会跟着过来,事情也不至于要在大半夜闹到禁门这里。瞧着吧,有好戏看了。”
禁门前就是海瑞和王用汲那些人,大概五十人左右,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本奏疏,乌压压地跪倒在禁门外。
杨百芳和于可远站在最后面,并没跟着这帮人站在一堆,仿佛想划清界限一样。
杨百芳唉声叹气道:“劝不住!劝不住了啊!这个时间来到禁门闹,这不是在找死吗?”
于可远幽幽道:“大人刚刚为何不阻止?”
“我……”杨百芳哑火了。
“有人在翰林院闹事,想借翰林院这把利剑斩人,您不想得罪人,可这里面有一半是翰林院的人,真出了事,您照样脱不了干系。”于可远继续道。
杨百芳踌躇了一会,“他们无非是为宛平县百姓主持公道,又有什么错?伸张正义不会有罪,可远,是你想多了!”
于可远也望向人群中的海瑞,意有所指道:“就怕不只是为了宛平县。”
西苑外的这群禁军,大多是高门贵族出来的年轻人,未来前程似锦,他们经历中从来就没见到过这样的场合。只是听说过皇上刚登基那会,与百官争论“大礼议”,有两百多官员在左顺门外集体上疏,被杖死了十几个,杖伤了几十人。
此后虽然也有到禁门处上疏的,但大多是言路受阻,不得已而为之,最多也就两三个人一起,从来没有出现过今日这般数十人集体上疏的情况。
如今严嵩下台,徐阶高拱对百官都很不错,何至于闹出这样惊人的事情,还是在皇上准备移居万寿宫的时候?
他们愈发觉得事态严重,也愈发不敢懈怠,列队持着刀枪护卫在禁门处。
提刑司的一个大太监领着这群禁军,站在禁门最中间的太监,居高临下道:“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造反吗?”
王用汲一马当前冲到了最前面,高举着奏疏,“我大明朝向来有死谏直臣,而无谋逆造反之臣!臣王用汲,有奏疏要直呈皇上!”
那大太监紧紧盯着王用汲,“原来是你,你在地方犯了多大的错,阁老念你尚存一份良知,将你调来京城,你就是这样回报阁老的?”
王用汲面不改色道:“臣一言一行,皆是为臣的本分,并不看旁人的情分!臣王用汲,无党无私!”
那大太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道:“上疏就去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礼监,这点规矩还要我来教你吗?”
跪在王用汲身旁的那官员:“参的就是通政使司,是六部九卿的堂官,是内阁,是司礼监!这个疏我们没法交给通政使司,只能呈给皇上!”
王用汲紧跟着拖出奏疏:“宛平县灾情已势同水火!请公公将这些奏疏呈给皇上!”
除了海瑞,其他官员仿佛商量好一般,异口同声喊道:“请皇上纳谏!”
在紫禁城,西苑就是禁宫中的禁宫,入夜后安静得落针可闻。如今这好几十号人齐声一喊,仿佛振聋发聩,将紫禁城的乌鸦惊得飞起。
黄锦有些惊愕,这时窗户开着,风吹了进来,他赶忙给嘉靖盖住了一件斗篷,“主子,主子,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
嘉靖依然闭着眼,“黄锦,外面什么情况了?”
黄锦很着急,却不能不答:“百官都在纳谏,要弹劾通政使司,各部堂堂官和内阁!主子,在这里惊了驾可不行!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离开这里!”
嘉靖猛地睁开双眼,抖射出一丝杀机:“惊驾?惊驾的事朕经历得多了,好些还是大学士,再险的事朕都过来了,当时陆炳和严嵩就在朕旁边,将他们都杀出去了!可惜那时候你还没记事。至于眼前这些人,不过是炮灰罢了,宛平县闹成这个样子,你敢说徐阶和高拱没有责任?但朕也明白,朝廷统共就那些钱,挪到东边,西边就补不上了,这事,朕最多口头责怪几句,也是难为了他们。”
黄锦这时才明白嘉靖刚才所言的意图,身为君父竟然生出和自己臣子斗的心思,为什么啊?
“主子……”
“闭嘴!”嘉靖狠瞪了黄锦一眼,“扶朕去窗边看看。”
黄锦只好照做。
嘉靖轻笑了两声,“也该后面的人登场了。将来给朕写《实录》时,今日所见所闻要一字不差地写上。不是朕在惹他们!”
“是……”
……
赵贞吉搀扶着徐阶,高拱搀扶着李春芳,四个人缓缓从角落里走到最前面,接着是司礼监的石迁,后面的一排禁军打着火把跟在这些人身后。
跪在那里的官员们看到徐阶他们来了,一个个投来失望和怨恨的眼神,都没说话,只是高举着奏疏。
徐阶依次望向每一个人,落在海瑞身上时停顿了一会。
海瑞并没跪下,他站在旁边,像是鹤立鸡群,铁骨铮铮不与世俗合流,又怎能不引人瞩目。
徐阶慢慢道:“宛平县受灾,百姓流离失所,国事艰难至此,是我们没有做好,辜负了列祖列宗,辜负了皇上,辜负了你们,更辜负了我大明的亿兆子民。但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做,一步一步来。圣上将养龙体,你们不该到这里惊驾!你我于心何忍?”
“徐阁老!”
王用汲代替百官发话了,“当初我们到内阁的时候,您和赵大人可不是这样说的!赵大人说,宛平县不过饿殍三两,已有通州军粮赈济!可不过三两日!竟有两三百人饿死狱中!瘟疫横行,百姓饿死街头却无人收尸!天子脚下已然如此,阁老所言的一件一件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到百姓头上!一步一步来,要来到哪天!宛平县还能有多少条命!君上将大明江山交给你们管,事情发生至今,你们不想着怎么解决,却暗中压制,究竟包藏了怎样的祸心!”
赵贞吉接言了:“你这完全是危言耸听!宛平县是死了二三百人,我们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将宛平知县槛送京师,查抄了他的家财赈济灾民!内阁也是被这些人蒙蔽了,并没有隐瞒诸位的意思。何况一接到宛平县有饿死的百姓,我们立刻增调医官前往支援,调用军粮赈济,饿死的百姓也已安置妥当,这些你们都看不见吗?户部确实欠了你们的俸禄,可也在想办法补齐,我们内阁几位今年都没有领俸禄,百官一视同仁!诸位若对赵某人不满,尽可冲着赵某人来,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闹事!”仟千仦哾
“赵大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王用汲身旁那个官员嘲讽道:“没有俸禄,我们吃口咸菜喝口粥也能活!与你赵大人个人恩怨无关!我们来就是为了向皇上呈明实情,让皇上问问你们到底都在干什么!瞒上欺下,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干的!过了年就是嘉靖四十四年,能不能拯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你们要给出怎样的方案!”
“回话!”
“回话啊!”
“我们要将奏疏面呈皇上!”
群臣一齐吼道。
……
嘉靖坐在窗边,望着这些人,再次笑了笑。他指着人群中格外显眼的海瑞,“你猜这个人在干什么?”
黄锦摇摇头,“回主子,奴才不知。”
嘉靖又望向海瑞身后,捕捉到了两个身影,却看不出他们的面孔。
“那两人是谁?”
黄锦连忙到殿外,对小太监吩咐了两声。
很快,那小太监回来禀报,黄锦走到嘉靖面前,“回主子,是杨百芳和于可远。”
“这就有趣了。”嘉靖微眯着眼,想了想道:“陈洪还没出来吗?”
“回主子,提刑司和北镇抚司的人都到了,陆经也在殿外候着,唯独没有陈洪。”
“他这是等朕下旨,好大开杀戒呢!”嘉靖对黄锦道:“朕没有什么旨意给他,发生了什么,也是他自作主张。不过,海瑞没有上疏,不要牵连到他,告诉石迁一声,给这个海瑞说话的机会。”
……
见到陈洪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提刑司和北镇抚司那些太监连忙跪倒迎接。
陈洪望向禁门口的徐阶等人,又望着禁门外叫嚣吼闹的百官。
他目露凶光,时不时地望向玉熙宫大门,在列队中来回踱着步,“请旨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主子万岁爷还在清修。”
言下之意,未曾请旨就要处置这些百官,这是极大的僭越。
而这时,一个从玉熙宫过来的小太监在石迁耳畔说了两句,陈洪的目光转到石迁身上。
“主子可有旨意?”
石迁摇摇头,“主子没有旨意。”
陈洪眼神有些黯淡。
石迁缓缓走上前来,对着跪倒的一批官员道,“你们要弹劾通政使司,弹劾六部九卿,弹劾内阁,咱家说的没错吧?还有其他事要说吗?”
王用汲终于朝着海瑞望了一眼。
海瑞却不看他。
石迁走到王用汲身边,“王用汲,你看海瑞做什么?”
王用汲一惊,不等说话,石迁继续逼问,“你和这个海瑞很熟悉吗?”
王用汲陷入了犹豫。
海瑞:“王大人与属下并无私情。”
王用汲知道他这样说,是想撇清与自己的关系,但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由他一人承担,岂非是不仗义?
王用汲从地上缓缓站起来,“臣王用汲,另有一事请奏皇上!”
“王兄!”
海瑞一惊。
王用汲朝着他一笑,这一笑,饱含多少豪情和坚勇。
石迁却不问王用汲,反而望向海瑞,“海瑞,你站在这里拿着奏疏已经多时了,似乎与他们不同?你有何事要直呈皇上?”
海瑞扑通一声跪倒:
“臣为大明朝千秋万代,参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