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居安思危,将“为官三思”当做为官法宝的赵贞吉成功入阁。而“内相”和“外相”接连换人,“内相”如今是更为强硬、有着铁腕手段的陈洪,“外相”是更为谨慎的徐阶,外廷和内廷看似稳定了。
至于超痛,抄没严党和藩王的近两千万两白银,也正如嘉靖帝所希望的那样,为官分走一小半,百姓分走一小半,军部也分走一小半,大头最终让宫里吞下。
几多欢喜几多愁。
高拱怔怔地望着眼前几人,良久才一声长叹,“国事蜩螗如此,我却没有作为,我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百姓的期望!我枉为臣子啊!”
都察院右都御史胡文远摇摇头,“我有个学生,在国子监任职,他们一家六口还有两个仆人,一年就发了五两银子的俸禄,别说生活,连还债都不够?国子监那么清贫的地方,他又能怎么办?中秋了,我看他实在可怜,给送去一袋米,还有些时令水果,这才勉强能过中秋。”
詹士府左春坊少詹事伍辛望向他们,“赵贞吉在户部大声嚷嚷,说什么二品的各部堂官今年都不发俸禄了,要以身作则,给出个表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这些堂官还需要俸禄过日子吗?既有各省的年敬,还有皇上的赏赐,弄出这些个由头,无非是面子好看,却把下面的小官害惨了!”
杨博和黄广升都不说话。
“他们户部也忒黑了吧!”
“大明朝的钱不仅被下层贪官层层盘剥,到了他们手里,还得吞掉大半!都说严党误国,我看少了严党,也没好到哪里去!”
伍辛和胡文远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是激愤。
高拱依然坐在那里,望着二人愤怒的目光,以及纷纷责骂的嘴,不语,也不动怒。
于可远这时便站在高拱身后,默默地低着头,表情看不出喜悲。
伍辛和胡文远说了半天,看到三位能做出决断的人始终没有发话,便也渐渐蔫了。
伍辛:“阁老,这种时候,您总该出个主意。”
胡文远:“是啊,不能让这个赵贞吉太得意了!”
伍辛:“户部这般黑,换了谁都一样,没有赵贞吉,也会出现李贞吉,张贞吉。”
胡文远更是激愤,“严嵩严世藩父子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徒子徒孙上下其手,贪墨无度!好不容易从上抄到下,抄出白银两千万两!结果南边抗倭,北边防范鞑靼依旧攒不够军饷!灾民仍在流浪,拿不出足够的钱安抚,连百官俸禄都不能补发!我真不知道徐阁老在干什么?六部九卿,我说句不敬的话,事情闹到这个样子,高大人,杨大人,黄大人,你们也都有责任!在这里我们不能为了大明朝的国事争,不能为天下的百姓争,真不知道明天还能争什么?阁老!您给文远一句话,大明社稷您还管不管了!天下苍生还要不要了!”
于可远立刻向胡文远投来钦佩的眼神。
敢直言不怕得罪这三位大人,说明他心里是真的心怀天下和苍生,但他这样问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更像是无脑愤青。
听到自己老师被责问,于可远不得不发话了:“胡大人,您是都察院的御史,眼下这个情况,您也知道不能上疏,天子一怒血流漂橹,老师虽然在内阁,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弃国弃君,什么都不顾了吗?”
胡文远有些不相信这是于可远说的,“糊涂!这可不该是你能说的!你这样说,真是辜负了我们的期待!”
于可远:“有何不该?这就是我于可远说的话,一句都不收回!”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如今已然没有一寸干净之地。造成今天这个结果的原因,并不在内阁!病人已经病入膏肓,寻常药物只能治标,唯有下猛药治本!医国如同医人,要医就要医本!我大明朝积弊到今天,病根究竟是什么,您胡大人知道,您伍大人知道,师相杨大人和黄大人都知道!没人敢去讲罢了!今日诸位大人在这里说再多,不触及病根,终究是无所得!像诸位大人这般议论,我不做置评,也绝不会如此做。”
胡文远倒吸了一口凉气,“慎言!慎言啊!可远,这话不能乱讲!”
伍辛也一副心悸的模样,连忙朝着门口瞅了瞅,见没有人才舒一口气,“可远,你刚娶亲,家中还有老母亲,披龙鳞这样的事现在是万万不能做的!不……是连想都不能想!”.qqxsnew
高拱慢慢将视线转向于可远,“可远,为何讲起这个了?”
于可远看着高拱,“师相,学生以为,现在是时候亮剑了。”
“亮剑?”
高拱微微一怔,大明朝如今哪里还有利剑?到处是锈迹不堪的破剑!包括他和徐阶,他自忖自己没有这份勇气和智慧。
黄广升望着于可远,眼神中是满满的赞叹和惋惜,想到如果李王妃当时能够坚持,自家女儿碧萝是不是就能和眼前这位喜结连理了?
“我大明朝哪里还有利剑?”
“还有一把!”于可远道。
“是谁?”杨博问。
于可远继续望着高拱。
高拱渐渐从于可远的眼神中寻到了答案,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深地望着于可远,“海瑞!是海瑞!”
“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师相,海瑞固然有心怀天下之念,此举却是灭身之祸,行差踏错,不仅是海瑞,凡牵扯到他之人,恐怕都要遭殃。”
“人生不满百,常怀百岁忧。”高拱轻叹一声,“为臣者不能谋国,终究是遗憾,若舍身成仁在青史留下一笔,倒也无憾了。只是我身后人太多,不宜做这件事。”
“难道阁老真要推动那一步?”杨博惊问。
“我可没说赞成。”高拱摇摇头,捧着茶碗一饮而尽,“大明朝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海瑞固然是一把利剑,是想救人,还是救国?”
这是已经对上话了,于可远沉吟了一会,道:“既然是利剑,能为不能为者,既要救人,也要救国!就是杀人也未尝不可!”
一边说着,于可远一边在地上踱步:“视国为家,予取予夺,百官犹如虚设,天下苍生尽是其奴,这便是救国之处。百姓流离失所,军饷告急,百官欠俸,这便是救人之处。若有人阻拦,见人杀人,杀尽贪官污吏,杀尽谄媚小人,这便是杀人!”
杨博沉默着,黄广升沉默着,胡文远也沉默着,反倒是激起了伍辛心中的豪迈,“来吧!就算不能为苍生降下甘汁雨露,也要在我大明朝丑陋不堪的朝堂上给一记惊雷!我这就去找海瑞!”
说着,伍辛就要出门去寻海瑞。
“阁老?”杨博望向高拱。
“让他去吧,赵贞吉在户部,海瑞在户部,若这能起事,也确实要在海瑞身上下工夫。”高拱默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