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并没发生更多事,范志英他们在门外对百姓们讲解这场大占的结果,深怕老百姓听不懂那些拗口的话。
渐渐地,人群陆续散开了。
但声音往更远更辽阔的地方传着。
谁都清楚,这件事发生之后,内阁和司礼监便有了充足的出手理由,而眼下唯独缺的,便是证据。
当然,证据也在慢慢收集。
这张大网,从撒下去的瞬间,便已然准备收回。
纳吉结束后,最为繁琐的纳征开始了。
道士们陆陆续续撤走,门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敲锣打鼓,热热闹闹。
邓氏挑来的聘礼当然是满当当的,也颇有说法。
门外那些家有儿女、年纪稍长的百姓,此刻都瞪大眼睛仔细瞅着,生怕漏掉一个环节……济南府虽然富人贵人都多,但能劳动这么多大人物的,相当罕见,一时也揣着好奇,如这样的人家,过大礼时将有怎样的礼单。心里也跟着盘算,等自家办喜事时,照葫芦画瓢,就算不能拿出那些礼,也肯定可以提升档次。
那边,高家满院子除了高礼一个,再寻不到旁人,总不能他这个老丈人唱礼单,望着王正宪递过来的礼单,一时有些尴尬。
林清修走上前,“伯父,我为您清点聘礼吧。”
高礼点头道:“好。”
只听林清修高声唱道:
“聘金十箱各八十两!”
“聘饼九担共九百斤!”
“海味八式,发菜、鲍鱼、蚝豉、元贝、冬菇、虾米、鱿鱼、海参共八百斤!”
“野鹿七只!”
“雁六只!”
“另有杂礼,花雕酒五坛!四京果五担!茶叶五饼!芝麻五提!龙凤烛五对!红封五张!红豆绳五条!莲子百合青缕扁柏各五盒!对联一幅!”
高礼听着礼单,很是意外,想不到于家竟能弄出这样的聘礼。
便是那聘金,足有八百两,这是什么概念?换成白银足够他另开一座和高府相同的府邸,莫非都是那些达官显贵送来的?
当然不是。
凡是与银两相关的,皆出自司礼监的赠礼。哪怕是高拱,也只是送了笔墨等文人珍玩之物。
毕竟,便是在古代,送礼直接送黄金白银也是极忌讳的事,更不必说官场了。
但司礼监没有这个忌讳,他们给于可远赠礼,一来是不希望丢了裕王的面子,毕竟这婚礼由裕王府主办。二来也是司礼监诸位公公对于可远个人的赏识,但也多少有些嘉靖的意思。
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探讨的时候。
等聘礼单唱完,高礼开始安排众人坐席。虽然早前已经吃过,那都是礼仪之外的。而且这聘礼来了吗,女家也要回礼的,给新郎做一套全新的衣物鞋子是必要的。仟千仦哾
他这个父亲虽然糊涂,也不至于忘掉这些,是早早就准备了的。
而门外看热闹的听这聘礼如此丰厚,也都羡慕地瞪大眼睛。
“高家姑娘真真嫁了个好儿郎啊!”
“也不知高家陪些什么嫁妆?”
“那能少吗?我听说这高府二小姐可有手段了,济南府好几个庄子都是她的,能赚不少银子呢!”
“啧啧,真是大户人家啊,我听说男方就是个读书人,但聪明得紧,得到当朝内阁几位阁老的赏识!怪不得能有今天!”
高礼听到外头的赞叹声,原本紧绷着的脸也露出了笑容,这多久没听到有人夸他们高家了?
看向于可远的眼神,也是越看越顺眼。
唯一觉得不太舒服的就是暖英了,嘴里道:“才这些啊,我看于家存了好几库房的贺礼,还有好些金银珠宝,都没拿呢,也太小气了。”
多好的宝贝,送到这里来,也是送进高家的,不是送给高邦媛的。
而于家的宝贝早晚要由高邦媛掌管,这些道理,她还是能分清的。何况这样大好的日子,她偏偏就揭开这种话,高邦媛便赶她到灶房帮忙做席。
林清修接着高声喊道:“娇客搀岳丈见宾客!”
众人就见于可远低眉顺眼地搀着高礼,从屋内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门外,很气派地溜达了两圈,然后站在场中。
高礼举着外红内绿的聘书,颤声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儿孙收下于氏二字可远递上的聘书,回帖认可!自此可远便与小女缘定三生,永世不渝!”
于可远也举着手中的回帖。
这代表着双方完成了文定。
虽然是固定的程序,心里还是一阵激动,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邦媛是他的人了。
接下来便是商量请期的日子。
请期,即男家择定结婚日期,备礼去女家,请求同意结婚的日期。百姓也常称其为“提日子”、“送日头”。
于可远提出的是三日后,经过好一番磋磨,在王正宪和嬷嬷们的百般分析后,高礼终于答应了下来。
三日,短归短,未免夜长梦多,他还是答应了。
但最后一件事,无论众人怎样劝说,他都没有答应。
高礼说,亲迎的地点必须在高府,因为高邦媛的娘亲还在高家,他也属于高高家一份子。
本想着另辟府邸亲迎,但高礼的诉求也是合理的,众人无法劝说,只好作罢。
将阿福和嬷嬷们留在这里,于可远他们离开了。
刚出大门,俞白和俞占鳌便从街头一角走了过来。
“怎么样?”于可远问。
俞白道:“岐惠王和严世蕃的人在城里的玉春堂,这对母子从这里出去,就跑过去递信了。他们的人也跟着出了济南府,我派了两队亲兵跟着,应该不久后就能传回严世蕃和岐惠王的藏身之处。”
“嗯。”于可远沉思着道,“他们有什么行动吗?”
“玉春堂里出来好几个和尚,气势汹汹的,当街便和大占的几位道士争吵了起来。那几位道士倒也明事理,据理力争,何况可远你之前提醒过他们,若当着百姓的面,一定不能失去分寸,道士们并无不妥之处,反倒是那些和尚处处失礼,甚至被百姓指责。”
“这样就好。”
于可远点头笑笑,“只要占据舆论的高位,将来他们想逆转舆论就不容易了。俞兄,还得麻烦你一趟,向诸位道长递个消息,这段时间要多出来走动,最好多吵一吵。这种细枝末节,最容易被忽视,也往往最致命。”
“行,我现在就去。”
俞白和俞占鳌又走了。
王正宪望着俞白和俞占鳌远去的背影,余光扫向身后沉默寡言的李衮,然后对于可远道:“可远呐,外面的事处理妥当,家里也该整顿整顿,别拖太久。”
“嗯。”
于可远清楚看到,李衮那双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轻叹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
请期的前一天夜里,阿福和高邦媛躺在床上,正说着悄悄话。
阿福低声说:“你要有什么烦心事,别一个人扛着,跟我这个小姑子说说。哪怕我没什么好主意帮你排解,也总能替你解闷。心里话说出来,总会舒服一些的。你若是还不说,我就请嬷嬷叫我哥哥来!”
高邦媛让她说得耳根发烫,很难为情。
“我……我想我母亲了。”
“伯母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高邦媛点点头,“我在想,她是阿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她本不该这样的。”
即便高邦媛没有明说,阿福也知道她指的是谁,轻叹一声:“人心似水,莫说是她,就是你我,谁又不想往高处攀?只是我们想的是正道,看的是正道,也有正道可走。”
“她明明也有正道,可她不去看,不去选。”高邦媛眼底藏着深深的忧伤。
“那太慢了,况且,姐姐,你有想过吗?或许她本性便是如此。”
高邦媛双眼一紧。
是了。
自从母亲去世,将暖春留给自己,名义上是主仆关系,其实暗地里她待阿福却亲如姐妹,脏活累活从来不交给她,外祖母送来的点心也总会分给她一半。
然而,每当东苑那边为难自己的时候,暖春从来都是躲在自己身后。
只是因为亲近的人只有她,即便意识到她本性如此,也潜意识地忽略掉。
阿福牵着她的手,“姐姐,走,我们去洗个澡吧,睡一觉,明天一早哥哥就来了。”
高邦媛点头,“入深秋,天却燥热了,是应该洗个澡。”
阿福和高邦媛往小厨房去。小厨房设在西北角,虽然是一个院子,但隔了一道夹墙,墙这边阔朗安静,墙那边却是拥挤不堪。
刚走近厨房,婢女蓝心便推开厨房的大门出来,满脸严肃,瞧见迎面走来的是高邦媛和阿福,不由低头喊道:“出事了。”
高邦媛往厨房望了一眼,然后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趁我去茅房的功夫,夜里有人进厨房了。”
“怎么发现的?”高邦媛接着问。
“那些瓶子罐被人动过手脚。”
“查!是什么人来过,给我查清楚!”
阿福紧紧握着高邦媛的手,整个人都在发颤!明天就是请期的日子,何止于可远会来,山东官场大大小小的官员,乃至司礼监的石迁公公,内阁的高拱,以及裕王府的冯保和谭纶都会过来观礼。
这等重要场合,厨房却被人动了手脚。
“阿福小姐,稍安勿躁。”远处,张嬷嬷走了过来,缓声轻语:“进来之人居心叵测,想来是筹谋许久,整个院子都被俞大人的亲兵包围,贼人出去必定会惊动他们。两位小姐暂不必为此急火伤身,我自有办法捉她出来,更何况,我等她出现已经好几日了。”
高邦媛听着张嬷嬷说的话,但心思却全在自己身后。
一整天,暖英都没有在自己身边出现。
她,去哪里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
张嬷嬷重新回到厨房,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刚刚的事情,我要先向小姐请罪。是我管束不严,没有恪尽职守,有失察之罪。进厨房的人已经查出来了,请问小姐要如何处置?”
高邦媛抬起头,没想到张嬷嬷动作竟如此神速。
“怎么查到的?”
“院外亲兵告发的,当时她出院密见外人,亲兵便请示了于公子,因担心打草惊蛇,并未动她,而是将她所见之人捉拿了。”
高邦媛忍不住问:“是谁?”
……
被张嬷嬷喊进来问话的是暖英,她穿着一件大红色衣裳,挽着双鬓,进门就望向高邦媛,眼神里满满的不甘和怨怼。
这些天都没怎么见她,看着像是瘦了。
“回小姐,阿福小姐,张嬷嬷。”暖英口齿伶俐地回道:“今晚是我进的厨房,但我也只是为明日请期过一遍,担心有什么纰漏。不知我犯了什么事,要这么晚把我喊来?”
张嬷嬷就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递到高邦媛手里。
高邦媛接过来看看,并未打开,“这是什么东西?”
暖英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哪里见过呢?”
高邦媛轻轻点头,将纸包放在桌上,示意张嬷嬷继续审。
从刚才到这会儿积压的愤怒、难过和担忧的情绪,现在仿佛开了锅的水,要将高邦媛的天灵盖掀开,但她还在奋力克制着。
张嬷嬷沉声问:“这纸包你当然没见过,它是从旁人身上搜捕出来的。在你身上,应该有相似的一包。”
暖英眼角一抽,“我不知嬷嬷在说什么。”
张嬷嬷朝着一旁的蓝心使了个眼神。
蓝心上前,虽然暖英有所抵抗,但体型优势摆在那,放在今天说,暖英还是个未成年的女孩。
蓝心一阵搜查,从暖英怀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纸包。
“好一张利嘴!”张嬷嬷指着被蓝心拿回来的纸包,“人赃俱获,还敢抵赖?”然后吩咐另外几个嬷嬷,“把她拖到柴房去,关着!仔细看管,不能跑了,更不能让她死了!”
“小姐!”暖英厉喝一声。
阿福冷笑道:“她是你什么小姐,你所作所为,配喊这一声小姐吗!带走!”
然而不等嬷嬷们带走暖英,院门便被人敲响,声音相当急促。
嬷嬷冷冷道:“有人来讨另一位正主了。”
高邦媛朝着阿福道:“跟你哥哥说了吗?”
“哥哥早就知道了,就猜到她们要在这几日动手,只是现在不好出场,先看她们怎样演戏!”
“我明白。”高邦媛点头,“这件事,别让我父亲露面,他参与进来不好。”
“嗯,嬷嬷已经跟伯父讲明厉害了。”
“好,随我去见客人吧。”
高邦媛和阿福一起起身,走过暖英时,对张嬷嬷道:“还请嬷嬷将她押在旁边那个屋子,一个一个审吧。”
“是。”张嬷嬷回道。
二人站前门前,虽然只有一门之隔,却也能感受到敲门人的担忧和愤怒。
敲门声越来越大,高邦媛和阿福的脸色也越来越冷。
阿福忍不住喝道:
“李衮!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