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府的殿门紧闭,大殿的四角四只大白玉铜盆的银炭从里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
很难想象,大明王朝即将上位的这位裕王爷,身子骨竟比服食几十年仙丹的嘉靖还要差。一个贪图长生,一个贪图美色,身体早就已经被挖空。
此时,左右两条紫檀木长案上摆着各一丈长的算盘!一名太监正飞快地在那里左手拨珠右手挥毫计算着王府的各项账目。
大殿中央赫然摆放着两只铜皮镶边的大木箱子,盖子先开着,木箱上剩下一半的封条清晰能看见“户部核发”几个大字。
几个递送账目的太监穿梭般从大殿中央木箱中拿出账册送到长案上,又从长案上将算过的账册放回另一个木箱。
暖风吹着,裕王却裹紧被子靠在炕上。
他听殿内的声音,一是太监们宣报的平调,一是账册发出的“唰唰唰”声,最后便是算珠琵琶声了。这三种声音有一种响起他便双眼放光,响得越长,嘴角的笑意也就越弄。
与往年相比,今年算盘响得格外久。
这时站在案前的冯保最苦,他此时穿得不十分多,但殿门和窗户都闭着,没有风,手和脑袋用得勤快,又害怕汗珠滴落在账册上,只能愈发谨慎。忙乎了好半晌,他终于将那张墨迹发亮的账单摆到炕上的案子,压上玉石镇纸。裕王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张账册。
冯保裹紧了衣襟往条门走。
“回来。”裕王的目光从账单移向了他。
冯保连忙转身:“主子。”
裕王起身披上了件袍子,走到窗前将一扇窗推开,“风吹进来,就不热了。”
冯保连忙小跑到窗户前,将窗户重新关上,“主子可使不得,主子的身体最重要!”说着就要搀扶裕王重新回到炕上。
“本王自小体弱多病,吹不得冷风,难为你们,也要和我受这个苦。”
“不苦,能侍奉王爷,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冯保偷偷抹眼泪。
裕王的目光望向了贴有“户部核发”封条的那口木箱,“算得如何?”
“比往年都好。”冯保回道。
“先让他们撤了吧。”
冯保立刻转向那群太监,“撤了!”
左边算账的太监抬起左案的巨大算盘轻声走了出去。
右边算账的太监抬起右案的巨大算盘跟着轻声走了出去。
一个递送账目的太监将原账册的那口木箱套上铜锁咣当一声锁了,然后将铜钥匙递送到陈洪面前。
陈洪接过这把钥匙:“炭盆添些火,你们就出去侍候吧。”
“是。”
那太监便趋到墙边为炭盆添火。
陈洪这才捧着钥匙重新回到了裕王身边。
案上的账册,趁着这会功夫,裕王已经看完,这时便闭目靠在墙上养神。
陈洪走到裕王身边将铜钥匙呈了上来,裕王接过钥匙挂在内衣的腰带上。
“去年内阁发送王府的俸禄是多少?”裕王问话了。
陈洪:“回主子,好像是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纱罗各一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绵二千两,盐二千引,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裕王:“前年呢?”
陈洪:“比去年多两成。”
裕王将手搁在案上,指着那份账册:“严嵩严世蕃执掌内阁时,最少每年只能得两万米,还要拖欠半年才能补发。如今换徐师傅,一次就送来十万石米,比严嵩两年还多,你怎么看?”
陈洪想了想才答道:“还是徐阁老的人行呐!”
裕王忽然停住了,慢慢盯着陈洪,那眼神似乎要把他倒过来看:“本王是想听你说这些溜须拍马的话吗?”
陈洪愣了一下,接着跪了下来:“主子法眼。奴婢以为,徐阁老或许有苦衷。奴婢有私心。”
裕王:“徐师傅会有苦衷?”.qqxsnew
陈洪:“是。王府每年的俸禄都有定数,在太祖爷和成祖爷的时候,每年都有十万石的米。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其中有些部分确是例行节俭,代代皆以身作则,但怎么说也不会像前些年那样,每年只能收两三万石。今年严嵩严世蕃倒台,徐阁老担任内阁首辅,一下子就送来十万石米,原因只有一个,那些管理国库以及分发俸禄的官员,都被徐阁老收服了。上下其手,铁板一块,自然说多少就是多少,不像以前严阁老时那般苛待。说句伤心的话,大明国库的钥匙,无论是严阁老还是徐阁老当家,都是一样的。朝廷要用钱难,但贪官和乡绅要用钱却容易。”
裕王:“本王现在才明白,父皇为何不深究严嵩严世蕃他们,反而要将于可远那孩子派到高师父门下了。”
陈洪犹疑了一下,然后道:“换作高大人,也未必会做得更好。”
裕王眼神唰一下变冷了,“说。”
陈洪:“是。严嵩是靠皇上的赏识,以及二十余年的经营,才能坐稳内阁首辅这把交椅。如今换作徐阁老,同样有着数十年的经营,背后更是世家大族的支持。但高大人……他经营的关系,都有徐阁老和主子您的影子,除非您和徐阁老向背,高大人永远不能出头。他若站在首辅这个位子,将处处受敌,处处被限制。次辅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裕王:“什么受限,干脆点说,无非是徐师傅想独揽大权,一人说得算,不允许有反对的声音,是不是?”
陈洪:“圣明无过主子。前阵子黄公公和奴婢闲聊,就提到,徐阁老向北镇抚司讨要官员名册这回事,说清廉册要想落实,少不得锦衣卫的帮忙。除此之外,咱们的人也有呈报,说徐阁老还派人往胡宗宪老家,密切盯着胡宗宪,似乎是在搜集胡宗宪和严嵩严世蕃的串通的罪证,想要斩草除根。”
裕王:“好嘛!连胡宗宪这样的人都不放过,满朝官员都想把控,这内阁倒像是为他一人运转的了。”说到这里他拿起案上的那份账册,“说吧!徐师傅自己私吞了多少!”
陈洪:“除了提前送到王府的这些超过规制的俸禄,至少还私瞒了五百万两,都是为皇上修葺万寿宫时,从严党官员那里搜刮来的。”
“既要人家财,又要人家命!”
说到这里,裕王一把抄起了那摞账册狠狠地往上摔去,脸色铁青,气喘加剧。
“主子!”陈洪慌忙爬了起来,奔过去一把搀着裕王的一条手臂,一手伸掌在他背后慢慢抚着,“主子千万要保重身体。虽然徐师傅这事做得有些过分,但往好处想,总比严嵩严世蕃强,徐师傅还是顾念主子的,很多大事也会向主子请示。”
裕王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调匀了呼吸,甩掉陈洪的手,“本王明白!本王还要靠他来立足根基。”
“主子圣明。”
裕王眯着眼,“石公公和陆经他们应该在府外等候了,徐师傅和高师傅也该到了,你出去帮本王迎接,记得一会吃饭时,在我身旁添两把椅子,一把给世子,一把给于可远那孩子。”
这明显是亲高拱远徐阶的信号,陈洪领会其意,言道:“那太岳……”
“太岳……就按以往的位置吧。本王相信,太岳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不会走错路。”
陈洪:“是。”
此时,裕王府门外同样上演着一场精彩的大戏。
但在看这场大戏前,我们要追溯到徐府徐阶和张居正这对师徒的交锋中。
为立场,亦是为心中信念的一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