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后,徐阶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实录放在御案上,他收回目光,望向地面。伴君如伴虎,揣摩嘉靖的心意从来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在这件事上,他和严嵩都败给了高拱。
嘉靖慢悠悠地睁开眼,“看完,就接着议事。”
严嵩和徐阶同时道:“请皇上下旨。”
“朕没有旨意给你们。”嘉靖拂袖撑地从蒲团站了起来,“朕问你们,公卿大臣皆请朕还居大内,唯独雷爱卿建言重修永寿宫,又唯独你严嵩提议让朕迁居南城,朕重提旧问,你们如何答之?”
说起这个问题,嘉靖脸色阴沉,百官希望他还居大内,让他回想到宫婢杨金英等弑君之事,严嵩当初的提议更让他愤怒。
那时严嵩竟然说:“皇上,臣以为,皇上可迁居南城。”这简直是昏过头了!
为什么提到南城就不行?这里头有个典故。南城是英宗退位被软禁之地。明英宗正统十四年七月,西部边境蒙古族瓦刺部也先犯边,明英宗在王振的唆使下御驾亲征,但王振庸劣之才,一意孤行,导致明军在土木堡大败,明英宗成为俘虏。也先以明英宗为“奇货”,要挟大明,明朝采取对策,拥立明英宗之弟郕王监国。第二年,郕王登上皇位,定年号景泰。嗣后明英宗回归,就被景泰帝安置在南城。
嘉靖信奉道教,热衷于斋醮,最是迷信祥瑞,所以严嵩的南城之说,犯了嘉靖的忌讳。
“徐阶,你似乎有话要说?”
徐阶犯难了。南城之议固然不妥,但从君臣本分来说,应该劝说嘉靖还居大内乾清宫。如今嘉靖不居住在乾清宫而住在西苑,是名不正言不顺,百官的请求正合徐阶心意,也符合他身份清流应该表达的主张,但嘉靖肯定不会接受。
只剩下一个办法,重修永寿宫。
但嘉靖太贪了,重修永寿宫,如果只是修建到原来的程度,以如今的国库已然捉襟见肘,但嘉靖还要敛天下之才,将万寿宫建造得如同天宫一般,贵为万寿帝君临凡的居所。重修万寿宫的费用必不可能由皇上出,百姓吗?百姓已经被严党压榨成什么样了,眼看着是立民心的时候,徐阶不会在这种时候动百姓。
所以,他要么动严党,要么动自己身后的那些世家大族。.qqxsnew
嘉靖现在提起这个事,一定是对万寿宫重建有了新的想法,逼着严嵩和徐阶就鸟船这件事表态呢。
徐阶想着,既然嘉靖有所求,事情就没坏到不可收场的程度。
“臣以为应亟治永寿宫。”
石迁接言道:“大木,石材,急切难办,如何解决?”
徐阶:“眼下工部正重修三大殿,另有驰援前线的鸟船,征得木材捉襟见肘。唯有畅通海运,从福建、江西、南直隶等地以海船运送木材到北京,不消数月,必能大功告成。”
石迁微眯着眼,徐阶提到的这几个地方,基本都是严党把持的省份。其实哪些省份调集木料都是相当耗时耗力的事情,要由地方官员自行处理,让江西、福建和南直隶负责,无非是想严党成员出钱出力。
看似是得寸进尺,但徐阶这一谋略相当高明,含着层含义。
第一层含义是最浅薄的含义,就是让严党成员出钱,贪污了那么多银子,总该为朝廷为皇上拿出一些。
第二层是试探。嘉靖至今没有透露出如何处置严世蕃等人的心思,而提议由江西、福建和南直隶负责,就必须用严党官员负责木材的运送,这是对严党极大的退步。
只要嘉靖认可这项提议,倒严这件事就有很多运作的空间,一棵参天大树,是从细枝末节折断,拦腰折断,还是连根拔起,都在嘉靖的一念之间了。
“严嵩,你怎么说。”嘉靖问向严嵩。
这时候,严嵩的自我感觉不好了。
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永寿宫决定重修,嘉靖将其改名万寿宫。就是那天,徐阶晋少师,增发一份尚书的俸禄,而其子徐璠被破格提拔为太常少卿,从正六品跃升为正四品。加上严嵩这边大员不断折损,内阁的权力天平便渐渐向徐阶倾斜。
而自己的党羽减损也就罢了,还极不争气,在紧要关头办出各种糊涂事,以致失去了嘉靖的欢心。他早感受到威胁,更害怕历史的循环。当年夏言举荐自己为礼部尚书,得以接近皇上,又以礼部尚书职务入阁,最终害死夏言。徐阶正是夏言提拔的人,也由礼部尚书入阁,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步夏言的后尘?
想到这里,严嵩虽然知道徐阶在给严党退路,嘉靖也在给严党退路,但他深知这退路并不是给自己的,他只要任首辅一日,朝廷中有一名他举荐的官员犯错,他都将没有退路。
严嵩浑身直冒虚汗,回顾嘉靖一朝的内阁首辅,下场好的几乎没有。杨廷和遭冷遇而致仕,死后被贬斥为民,张孚敬罢归而死,夏言被砍了脑壳,现在该为自己谢幕作打算了。
而徐阶提出的这项提议,明显不是退路。
严嵩深吸一口气,“臣以为,应暂停万寿宫重修,将所余的木料石材供给鸟船一项,尽快促成东南一战的大捷,如此海路顺畅,外贸重启,国库便有源源不断的银子,到那时,何止一个万寿宫。”
嘉靖的脸色唰一下就变冷了,“暂停万寿宫修葺?”
“是。”
严嵩有些不卑不亢了。
石迁被吓了一跳,“严阁老,是不是天太热,您有些中暑了?”
“让石公公担忧了,严某现在清醒得很。”
听见这话,嘉靖的脸色一僵,并不动怒,反而深思了起来,慢悠悠道:“严嵩,你说万寿宫需要暂停,应极力促成东南一战大捷,眼下是否有大捷的希望?”
严嵩道:“眼下大捷顺利在望,但真想促成这一件事,还需要一个人。”
嘉靖眯着眼,“谁?”
“谭纶。”
嘉靖沉默了。
严嵩和徐阶也沉默了。
严嵩忽然跪倒在地上,“皇上,前线战事最是劳累,胡宗宪病体缠身,已是硬撑,数次向微臣请求,希望能早日卸下总督一职,致仕回乡养病。现在即便有李时珍照顾着,也是艰难,微臣请旨,将谭纶派到浙江,让胡宗宪回老家养病!如此一来,前线大捷可望!”
嘉靖轻叹一声,对石迁道:“把严阁老搀起来,把徐阁老也搀起来,让他们坐下。”
石迁先将严嵩搀扶到绣墩上,接着又将徐阶搀扶到绣墩上。
嘉靖望向徐阶,“谭纶是裕王府出来的,该不该派他到浙江,你来说。”
自从杨顺路楷被槛送京师,谭纶、张居正和赵云安等人便被调回北京,一直被关在裕王府,很少能够外出。这是嘉靖对张居正等人陷害罗龙文的警告,所以现在东南大战完全抗在了胡宗宪的身上。
“谭纶毕竟年轻,涉事不深,由他一人主持东南大战,未免有些草率。胡宗宪做事老成,这件事还是他做最为合适。”
这时,徐阶还没意识到严嵩是在给自己谋后路,以为他想算计谭纶,当然不希望谭纶被外放。
嘉靖已经意识到严嵩的想法了,“论打仗,朕只佩服胡宗宪,谭纶这个后进还得磨炼几年。但胡宗宪老了,人越老,关系就越复杂,很多事他都难办,倒不如谭纶这个后进晚辈。”然后望向石迁,“传朕的旨意,让谭纶即刻赶往浙江,接替胡宗宪的职务,就不必让胡宗宪进京谢旨了,回乡养病吧。”嘉靖想了想,终于说出了下面这句应该由他自己说出,而不是百官和太监们揣摩的话:“再加一句,至于致仕,朕不准许,这样的谋国之臣,朕要等他痊愈后,继续为我大明朝戍卫边疆。”
石迁跪下领命,“圣明天纵无过皇上!这样一来,胡宗宪可以安心养病,谭纶主理前线战事也能专心一致,问题得到解决,主子万岁爷的心安定了,天下臣民的心也就安定了。”说完便在御案拟旨。
“好!好!”嘉靖竟然从蒲团那走过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吵架好,一吵架就吵出好点子。这件事就让石迁去办,当然还有兵部,仗打完了,功劳不能都算在谭纶身上,胡宗宪也是有份的。至于万寿宫该不该重建,这件事就让司礼监和内阁去办,如何重修,材料由哪些省份供给,内阁回去详细议个方略出来,然后给那些地方官员下急递。这事还得靠那些地方官去办。”
徐阶和严嵩对视了一眼。
严嵩虽然仍是内阁首辅,但如今已经不管事,实际上就是交给徐阶去办,也就是说,要让严党那些官员去运送木材。
严嵩哀叹了一声,答道:“是。”
而徐阶正为猜到嘉靖的心思高兴,也山呼一声:“是!”
一个语气有多低沉,一个语气就有多高昂。
嘉靖似乎十分高兴,踱到了殿门边竟然要伸手去开殿门,里面随侍的两个太监慌忙奔了过去,将殿门打开。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嘉靖的宽大袖袍立刻向后飘起。
“哎呦,主子,当心着凉!”石迁连忙奔过来,就要关门。
“朕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娇嫩。”嘉靖手一扬,阻住了石迁,“前线军情如火,翰林院机锋似剑,朝事国事天下事,朕虽全知,却也不能效全劳。”
徐阶心中一动,问道:“何人可为皇上效劳?”
“朕是天子,无人可为朕效劳,严嵩不行,你不行,陈洪黄锦他们更不行。”
徐阶眼角微动,知道嘉靖装神弄鬼的瘾又犯了,便道:“唯有上天可以为皇上效劳。”
嘉靖朝着殿外的太监道:“去朝天观,请蓝真人来。”
不消片刻,一个方士来到了嘉靖身边,只微微拱手行了个道士之间的礼。自从嘉靖三十九年,真人陶仲文去世后,嘉靖虽然照常斋醮,但气氛已大不如前。而今身边又新来了个真人,便是蓝道行。
蓝道行平日在朝天观深居简出,严嵩也是第一次见,就不免多看了几眼。
蓝道行四十多岁光景,身材瘦削,道冠道袍,手拂拂尘,面容倒有几发慈祥。见严嵩凝视,他并无反应,真有些宠辱不惊的气度。
倒是嘉靖说话了:“这位便是朕常与你们说的真人蓝道行。”
接着转身对蓝道行说:“你虽没见过他们,他们的名讳你应该清楚,这个是严嵩,这个是徐阶。今日见过,日后尔等应通力合作助朕斋天。”
三人点头称是。那蓝道行拂尘一甩,喊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其实,徐阶和蓝道行早就见过,蓝道行能出现在朝天观,与徐阶的暗中使力有很大关系。
蓝道行既然来了,自然是要求神。
所谓求神,便是斋天,求神问卜。蓝道行擅长的是唐宋时流传下来的扶乩。
就在这座谨慎精舍内,这间决定着万兆子民福祸生死的皇权至上的大殿,荒唐的嘉靖帝竟然要以“占卜”来决定翰林院那多方人马的生死。
但说他荒唐,也未必真的荒唐。
从刚刚的对话中,他探听出严嵩想要致仕的意思,甚至愿意在东南大战上停手,而徐阶也没有穷追猛打,置人于死地,这都符合他的利益诉求,何况万寿宫重修计划,全权交给徐阶负责,既可以确保严党不会彻底倒台,保留了一部分实力,以继续制衡清流一脉,也保全了他自己的圣明。
借着占卜一说,可以指摘出自己的错,全交给上天,就算将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黑锅还可以由蓝道行背,他总是置身事外的那个。
蓝道行开始设坛请神。
嘉靖事先将欲问的问题用御笔写在纸上,不能让蓝道行看到,密封以后,命太监在坛前焚毁。
蓝道行仗木剑挥舞,烧符,急急如律令”一番之后,神仙降临,两个太监扶住丁字型木尺两端,木尺中间那向前伸出的一根棒端部有一下垂的木柱,这木柱就是神仙的笔,神仙用它在沙盘上写字,以卜吉凶。
嘉靖在这场斋天中,写下了三个早有答案、明知故问的问题。
其一,杨顺、路楷、罗龙文和工部虞部的官员是否串通一气。
其二,严嵩严世蕃等人是否真如邹应龙弹劾的那般。
其三,嘉靖是否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