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里有灯,并不甚亮,于可远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依稀能看到一个黝黑的影子坐在那里。
陆经先站起来了,端详着于可远,“幸会。我是陆经,锦衣卫指挥使。”
于可远也连忙走近行礼:“久仰大名。在下邹平学子于可远,拜见大人!”
陆经指着左侧的椅子,“坐下谈,找你来并没有公务,不必拘礼。”然后先坐下了。
等陆经坐下,于可远才坐在椅子上,并不全坐,半个屁股仍然悬着,这是该有的礼数和尊敬。
陆经立刻生出了好感:“不愧是王正宪先生看重的人。”
陆经的父亲陆炳,与王阳明当初也算旧相识,同朝为官,二人虽然立场不明,但惺惺相惜。所以,能被心学后人看重的人,陆经也是很好奇的。
于可远这会心里藏着很多事,见陆经一直不说话,便问道:“大人叫晚辈来,不知是有什么事?”
“不妨一猜。”
陆经将茶碗捧在手心里,也不喝,只是端详着于可远。
于可远沉默了一会,“关系到朝廷,晚辈不敢乱猜。”
陆经一笑,“你这样说,没猜,也算是猜了。”然后将茶碗放在案上,“和聪明人谈话,不必拐弯抹角。我便直说了,谭云鹤已经醒了,不出意外,明日便要公审。刚刚,我已经见过李孝先,接下来便是你和其他几个人证。我希望你们在明日缄口。”
“晚辈能问问,为什么吗?”
于可远眼皮一动,连忙问道。
陆经轻笑一声,“这几日的传闻,于你并不有利,传闻的源头并不难猜,你可知他们想干什么?”
见陆经没有回答自己,反倒提出问题,于可远心中谨慎,知道这位大人不好对付,便道:“大人们想做什么,哪轮得到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置喙。”
“也罢,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陆经沉吟了一会,接着道:“李孝先已经答应,你可愿意?”
于可远提了口气,“晚辈想知道,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是想问,除了你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之外,我能给你什么好处?”陆经似笑非笑。
其实,推延明日的公审,对于可远简直百利而无一害,有足够的时间洗清谣言,送徐阶的那篇文章也能够充分发酵,最缺的便是时间。
这就是陆经提到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晚辈不敢。”
于可远谦恭地回应,却仍是没有给出一个答复。
“锦衣卫从来是为皇上办差,也只效忠于皇上,皇上对山东的通倭案很感兴趣,事无巨细,皆有询问。”
说完,陆经捧起茶碗,终于将那凉透的茶水饮尽。
于可远起身,朝着陆经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大人!晚辈会依照大人的意思,在明日公审时缄口,这便告辞了。”
望着于可远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坐在椅子上的陆经不由感慨道:“难怪能得到这群人的好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呢……君子爱势,取之有法,恰如其分。是个难得的人儿。”
然后朝着门外挥了挥手,一个锦衣卫走了进来。
“大人。”
“给陈公公去一封信,若皇上询问山东通倭案,请陈公公为这个于可远美言几句。”
那锦衣卫疑惑道:“不过是个平民,大人何必管他?”
“妇人之仁。”陆经摇摇头,轻笑道,“他可不止是一个平民,以这等缜密的心思,谨慎的性格,还有才干,入朝为官是早晚的事,更何况,他站对了方向,将来必有一番成就。你照做就是,陈公公会理解的。”
……
从陆经那里出来,于可远直接回到房间。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陆经后来说的那段话,就是在暗示自己,只要肯办事,他便能帮自己在皇上面前美言。
能够进入皇上眼帘,甚至得到些许好感,这是天大的收获。
至于案情如何发展——
其实,吴栋和陆经来山东,其代表的便是皇上。如今陆经出手,要拖延案情,无非是谭云鹤那里出了变故,结合最近流传的谣言,种种迹象表明,谭云鹤要对严党发难了。
东南还在打仗,皇上最不愿意看到严党下水,稳住朝局重过一切。
但谭云鹤偏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于可远早就断言,此人难堪大用,必要遭殃。
“顺着陆经的意思办,就算徐阶那边等不来一个好结果,暂时也不必暴露鸟船,我的处境更安稳了。”
夜渐渐深了,天空像湿墨渲染过似的,肃穆而神秘。远处的江水,如黑色的绸缎,发出幽暗的亮光,偶尔一声浪潮,冲破江夜的寂静,像是高邦媛的牙牙嘶语,助着于可远入睡。
连风,也这样温柔。
……
李孝先的家抄封了,除了李衮外,余下的家眷悉数被押解到知府衙门的西苑,只等李孝先罪名一定,就要发落。
府署府堂的上方摆了一把座椅。
一群人呜呜泱泱地走进来。
陆经陪着吴栋站在府堂的左侧,左宝才和季黎站在府堂的右侧,赵云安和俞咨皋站在左侧次属,田玉生谁也没理,一个人站在角落,然后是谭云鹤。
在谭云鹤身后,站着同知和通判等官员。
谭云鹤虽是最后一个进的,却赶前了一步,用衣袖将中间那把椅子拂了拂:“公公请上坐。”
吴栋在昨晚就从陆经那里听说,知道谭云鹤今天要对严党发难,这可是天大的祸事,便对谭云鹤:“你是知府,是主审,我怎么能坐中间?”
谭云鹤赔着笑:“您是皇上身边的人,理当公公主持。”
吴栋:“别价。通倭案子是在山东发生的,涉案官员也是你的下属,通倭物资更是从你们手里发放下去的,我可不能主持。”
谭云鹤虽仍笑着,语气却有些硬了,“可结案是皇上的要求,旨意也是您带来的。公公不坐这个位子,谁坐这个位子?”
“按理,公公是该上坐。”左宝才忽然发话了。
吴栋不禁向左宝才望去,只见他脸上消瘦,眼圈发黑,这时的笑容却隐隐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心里一阵厌恶,知道他是想促成谭云鹤向严党发难,自己主持便代表了皇上的意思,这样无疑更有分量。
吴栋朝着身旁的陆经望了一眼,陆经点头,他才走向座椅。
脸上却不露声色,也不再推让,“好吧,我坐在这里,你们也好谈些。”
谭云鹤:“公公体谅就好。通倭案结案了,我们能交差,公公也能交差。”伸着手候吴栋坐下了,自己才在左边最后一把椅子坐下。.qqxsΠéw
吴栋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笑笑没说话。
左宝才、季黎、田玉生和赵云安依次在左边第一把椅子坐下,然后是谭云鹤。
右边依次坐着陆经和俞咨皋。
像同知和通判等官员,在山东虽然是个大官,但在这间府堂,却连坐着的位置都没有,只能站着听审。
李孝先、楚良和常育温被几个衙役从司狱司压了进来,身上拷着枷锁,到门口,只能匍匐着爬进来,这时,三人的心气和傲骨已经碎了一地。
之前公审,他们三个还有椅子坐,还能被人尊重。
但自从吴栋给内阁去信,朝廷有详细旨意,三人便从革员变成了罪员,一切优待都没有了。
望着跪在大堂中央的三人,吴栋笑着对左侧最后的谭云鹤,“我虽然主持,但主审官是你,如何审案子,还得你来。”
谭云鹤坐着点头,“应该的。”
然后朝衙役喊道:“先把李孝先和楚良压下去,隔堂候审。”
李孝先和楚良被带走了。
“常育温,都这个时候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供出幕后的主使,你家人还能少受些罪。这样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不用我教了吧?”
常育温受了多少暗刑,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时直接痛哭流涕,“大人,我都招,都招!往年省里拨下来的粮食,无论赈灾还是救济难民,都被李孝先充作抗倭物资。围倭不缴也是李孝先制定的,抗倭的实际用粮,不到粮食的一成。”
“详细记录。”
谭云鹤朝着一旁的书办喝令道,然后又对站在远处的同知道,“你去盯着,罪员的供词要一字不落,在场所有大人的问话,包括一会证人的证词,也是如此。”
这是被之前的程序性错误弄出阴影了,担心左宝才又在结案文书上做手脚。
那同知:“是。”
谭云鹤接着问道:“粮食去了何处?”
“没用来剿倭的粮食,十成里,只有一成被我和楚良拿着了,都在罪员的家里,绝没有半点私藏,大人可以去查。余下的九成如何安排,李孝先从不让我们过问。”
谭云鹤:“你在李孝先手底下干了这么些年,粮食又不是玉器珍玩,那么重的东西,往哪里运,运给谁,你就没有半点猜测?”
常育温深深咽了口唾沫,目光朝着左宝才和季黎身上瞥。
“看什么呢!”
谭云鹤猛拍惊堂木,“明白回话!”
左宝才笑着道,“谭大人要你明白回话呢,怎么回事,你如实道来便是,往我脸上瞅,莫不是我脸上有答案?”
常育温连忙低头,“罪,罪员只知道那些粮食乔装成商船,重新运回了省里,大多发往济南府。但具体运到哪个衙门或是哪位大人的私邸,罪员真的不知情!”
“押下去,换楚良。”
谭云鹤满意地笑了。
接着,楚良与常育温的供词并无二致。
堂内参审的所有人将二人供词阅览一遍,都觉得没问题,便封上烤漆,将来结案时,这份供词便是结案的一部分了。
也就是说,李孝先通倭,已经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下面该审李孝先了,谭云鹤并没急着将人押来,而是望向左宝才,“左大人,刚刚的两个罪员,皆指证李孝先将剿倭物资运回了省里,大部分都在济南府。您是山东巡抚,济南府的事情,就没有能逃出您法眼的。这个事情,您事先就没有一点察觉吗?”
“这是什么话!”
没等左宝才开口,季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你是主审,我们是陪审,这是没错!但左大人也是你的上司,你这样问话,可有对上司的半点尊重?”
“季大人,卑职只是就事论事。同在朝廷为官,皆是为了我大明朝。左大人若知道些什么,也可促进案情进展,我这样问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您不想左大人回答,才替左大人回应的?”
“放肆!简直放肆!”
季黎气得直喘粗气,正欲破口大骂时,左宝才拉住了他。
左宝才望向主座的吴栋,“公公,谭大人作为主审官,忽然审问陪审,这是否合乎规矩?”
吴栋老神在在地坐在那,一直没有睁眼,听见这话,便马后炮地回了一句,“似乎是不太合规矩,但谭大人为案情考虑,也情有可原。”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是典型的和稀泥。
左宝才的脸抽搐了一下,只好回应谭云鹤:“罪员刚刚已经说了,是以商船运回济南府。我虽是山东巡抚,管理商户却不在我的职务范畴,何况州府县每日要有那么多事务要我过问,几艘运粮的商船,谁又会在意呢?”顿了一顿,他接着道,“但到底是我疏忽大意,我会向朝廷请旨问我的失察之罪。”
谭云鹤冷笑一声,“押李孝先!”
李孝先进来了,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却仍是朝着所有官员深揖了一下,然后跪在地上,“罪员李孝先,见过公公,见过诸位大人。”
谭云鹤:“常育温和楚良该说的都说了。李孝先,我们查过你的家产,贪污的剿倭物资不过三成,常育温和楚良占一成,余下的六成用来贿赂了何人,招出幕后主使,你是从犯,只要肯招供,我自会向朝廷求情,让你家人少受些罪。”
左宝才幽幽道:“如实招认,无论你背后有谁,都不必顾忌,这里的诸位大人会为你做主。”
着重强调了“如实”二字,话说得恳切,仿佛真的在替李孝先考虑。
“冤枉!”
李孝先嗓门并不大,一开口却是满满的委屈,将大堂震得隆隆作响,“罪员确实养寇,并贪污了剿倭物资,但此事从未有任何人指示,也从未将剿倭物资贿赂给谁!因是剿倭所用物资,与市面寻常的粮食不同,罪员担心被发现,便以市价的三成贱卖,谭大人,您在我家里查到的银子,便是我运到济南府贱卖所得了。”
“胡言乱语!胡诌八道!信口雌黄!”
谭云鹤猛拍了一下身前的大案,显然是被李孝先这番强词狡辩震怒了,“连常育温和楚良都指认你背后有人,还不说出实情,这里面可有的是刑具!”
这时,左宝才和季黎对视了一眼,纷纷望出彼此的震惊和担忧。
李孝先竟然没有招认他们,实在出乎意料。
他们已经准备万全,只等李孝先招认,便把脏水泼到严党身上。但如今李孝先将罪名全都抗下了,自己却把山东大小官员向严党众人贿赂的账册提前送到谭云鹤手里,更散播党争谣言,甚至还将戚继光之子从蓬莱县押到济南府,正在司狱司关着。
斧头已经把船凿开了,你忽然告诉我,河里的水都干涸了?
左宝才将语气压到极低,尽量表现得和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妨,这里的诸位大人都会帮你。更何况,你我相识一场,你如今这番遭遇……还是如实招来,朝廷也会酌情宽待你的家人。”
这件事,若没有李孝先的招认,自己去领罪,供状和奏疏百分百会被“原疏掷回”,或者直接石沉大海。从此之后,便彻底从主动沦为被动,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也彻底和严党撕破了面皮。
程序和过程务必合乎情理,且依附在李孝先的供词上,他的反水才不会被淹,且掌握了招供的“话语权”,让朝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才能从绝地寻到一丝渺茫的生机。
李孝先摇摇头,神情落寞,“罪员并无难言之隐。”
“好!”
谭云鹤又喝住了他,“早就猜到你不会讲出实情,不动刑是不行了!”说话间,就招呼那几个衙役。
这时,却见赵云安忽然咳嗽了两声,望向一旁的田玉生,“田大人,前些时日朝廷下来的公文,是否论处了李孝先的罪名?”
田玉生眉头一皱,看戏看得好好的,扯上自己做什么?
但赵云安问话,他又不能不答,“公文是发给谭大人的,我没看见。”
还在和稀泥。
赵云安却不给他继续和稀泥的机会,“依照大明律,在职官员被革职查办,并由朝廷降罪看押的,审讯过程中,是否应该用刑?田大人,您掌管一省刑名,这个应该清楚吧。”
田玉生闷闷道:“不能用刑。”
赵云安转头望向谭云鹤,“按察使大人发话了,谭大人,若我没记错,朝廷的公文并未定下李孝先的罪名,这场公审,也是论罪,你不该用刑。”
谭云鹤慢慢望向了吴栋,吴栋的目光也满含深意地看着他。
“公公,若不行刑,李孝先不会开口说实话,我无法向朝廷交代,您更不好向皇上交差。要不要行刑,还请公公示下。”
吴栋瞅了眼身旁的陆经。
陆经道:“行刑有逼供的嫌疑,不妥。况且李孝先这番证词,从情理上也算说得通,他是否真的贱卖了粮食,我们派人去查便是,何必急于一时?”
“陆大人的意思,这案子还要继续拖?”谭云鹤眉头拧在一块,“您和公公刚来山东时,话可不是这样讲的。”
“此一时彼一时,案情遇到困难,便要设法解决。”陆经神色很平淡,“当然,你是主审官,到底该不该用刑,无需公公出面,你做决定便好。”
话都这样说了,若他用刑,恐怕到时结案,这些人都不会署名。
仅有自己署名的结案文书,送到朝廷,谁都不会认。
谭云鹤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吴栋和陆经分明是在阻止自己往严嵩那些人身上攀扯,尽管心里一阵难受,但望向吴栋的目光显然是完全屈从的神态。
“陆大人都这样讲了,执意用刑显然不妥。前几次公审,那几位人证可是信誓旦旦地指出,常育温和楚良背后不仅有人,这些人的身份地位极不一般,想来指的并非是李孝先一个。李孝先这里既然盘问不出什么,我们也该问问那些证人?”
谭云鹤开始切换攻略目标。
“你是主审,你说的算。”吴栋依旧人畜无害地笑着。
于可远和几个秀才被带进了大堂。
刚一进来,还未行礼,左宝才便忽然站了起来,很是殷切地走到于可远身旁,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左大人……”
于可远往后退了一步。
左宝才却装出一副极热络的模样,“久仰大名啊!这位便是张居正张大人结实的小神童于可远!”说着便将于可远指给吴栋和陆经,“公公,陆大人,您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他可是我们山东的大才子!有很多事迹呢!前些时日县考,光是他一人的唱保名单,便用掉了足足一页纸!”
在众人那复杂至极的目光中,左宝才拉着于可远的手走到谭云鹤身前,接着道:“裕王爷,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都有为他作保,谭大人对他应该也极熟悉吧?我听闻,他刚来济南府,就被谭大人接到了知府衙门,这些时日都在你那里住。”
然后凑近身边,似笑非笑地道:“为了案情进展,谭大人你……一定没少和于可远私聊吧?”
季黎也在一旁附和,“谁说不是呢?他虽然未去北京,也尚未有功名,名字却在朝野响彻。多亏了徐阁老和张大人的赏识和厚爱,不然呐,我们怕是不能发现!”
这是正式发难了……
于可远站在那里,任由左宝才将他推搡到每个大人身前介绍,也任由他反复强调裕王党是如何重视和赏识自己。
此等诛心之举,简直太过明显。
谭云鹤还不至于笨到看不出左宝才和季黎的阴谋,也不接茬,很硬气地喝道:“来者何人!见到诸位大人,为何不跪?”
声音中满满的愠怒和强硬,无论这是否出自他本意,没有当场应下左宝才的话,认可他裕王党的身份,便说明这时候徐阶还未将他当做弃子。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于可远心中大定,便要弯腰下跪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俞咨皋开口了:“不用跪。”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俞咨皋身上。
于可远也怔住了,他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一个念头——县考出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