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两日前相比,李孝先那张脸显得更清瘦憔悴了,坐在县衙署签押房的大案前,怔怔地望着他的那道被新任知府大人“原疏掷回”的结案奏章,和山东布政使大人写的那封密信。
“听说结案申请被驳回了?”
像是一阵风,县丞王安进门就大声问道。
李孝先只抬头望了他一眼,“坐下说吧。”接着将双眼紧闭。
王安沉默了一阵儿,没有去坐,而是凑近案前压低声音:“新知府上任了,我听人说,那叫一个雷厉风行,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接连罢黜了管家和十多个杂役。波诡云谲,现在各县官员都心有戚戚呢。”
李孝先还是闭着眼,“无非一死罢了。”
王安一怔。
李孝先睁开了眼,却不再看王安,低声地说道:“我想,新任知府的三把火,就快烧到咱们东阿了,还是准备一下后事吧。”
“大老爷是怕上面保不住咱们,还是担心思补斋住着的那位,将案情捅到朝堂上?”王安紧盯着坐在那里的李孝先。
李孝先望着案面,并不接言,容色十分严峻,严峻中显然透露着对王安这句问话的不满。
王安察觉到自己妄言了,“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之时,这样如天的罪行,也不是咱们几个县衙小官就能抗下的,无非是捅破了天,天塌下来,大家一起扛着罢了。”
“哎!”
李孝先一声轻叹,“在我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长进呀。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考中的举人。”
王安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道:“下官糊涂,请大老爷赐教。”
李孝先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道:“你怕上面的人不肯保咱们?”
王安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李孝先依然慢慢说道:“那我就告诉你,到了这个地步,就算那些大人想保我们,也无能为力了!”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长叹一声,接着道:“新任知府谭云鹤,是裕王爷向吏部举荐过来的人,是坚定的裕王党。他过来,目的只有一个,我不说,你也清楚。”
“倒严。”王安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李孝先脸上显出一种复杂的失落,“景王病体不愈,难堪大任,皇上又已年迈,国本之争愈发激烈,我们依严党而存,便要同清流一脉誓死抗争。他们来山东,也必定是抱着同样的信念。眼下,山东官场皆是我们的人脉,新任知府过来了,上面有巡抚大人压着,他想办事何其困难!但问题就出在我们东阿,出在通倭这件案情上。你是知道的,这件事,往小了讲,我们县衙就能结案,往大了说,甚至要惊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和都指挥使衙门。布政使和按察使倒也罢了,都是自己人,偏偏都指挥使衙门……是胡部堂的人在管,俞咨皋就是胡部堂的人。胡部堂看似是严阁老的门生,但许多大事,他也不是全听阁老的。我想将案情止在县衙,偏偏出来一群秀才,还有个于可远和我作对,他们有俞咨皋撑腰,没法结案。把案情往上呈报,可这样一来,难免新任知府谭云鹤会连同都指挥使的人,把脏水往其他大人们身上泼。一旦脏水泼到这些人身上,忍痛割肉就成了必然,我们也就成了弃子。”
李孝先又坐回凳子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回去准备后事吧。”
王安一股气冒了上来。
“难道就没别的解救办法?实在不行,差几个衙役,把那群秀才,尤其是那个姓于的,悄悄做掉!来个鱼死网破!”
“蠢,真蠢!”李孝先紧接着说道,“于可远走的时候,身边跟着好些俞家亲兵,就咱们县衙那些人手,能对付得了在战场上拼杀的俞家军?你在做梦吧?”
王安又愕了,定定地望着李孝先,目光中显出了惊恐。
“大老爷,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啊!”
李孝先不再看他,自顾说道:“退路是没有了,让你准备后事,也是想再搏一次命。我们的命是救不回来了,但总要顾念家里人。这次,我们要自救!”
王安震了一下。
李孝先:“上面那些大人,都自以为掌控了全局!可有几个人真有这样的眼界?他们想要刮骨疗毒,把我们这些烂疮刮掉,殊不知,兔子急了也要踹鹰。你刚刚讲的也并不全无道理,就比如通倭这样的滔天大罪,朝廷结案,光治我们这样的小官恐怕不妥,但我们若是继续维持现在的立场,早晚会被他们卖掉。”
“您是说……我们主动认罪?”王安瞪大了双眼。
“可算是聪明了一回。”
“可……可这样的罪……”
“死罪虽不能免,却可免掉家人的杖刑和流放之苦,上面有人抗罪,我们不过是一些鱼虾而已,是从犯。”李孝先重重地叹了一声,“再过几日,新任知府谭云鹤应该会召集各县去议事,你吩咐主簿一声,也叫他拟一份认罪书,到了那日,我会一同呈报上去。”
李孝先说到这里,已经不再看王安,而是望向县衙大堂,“这件事,你要去思补斋,给俞咨皋透露一些实情。我们既然选择认罪,就一定要认到实处,不能两头回顾。所以,那群秀才,尤其是那个于可远,这些证人最为关键,务必请胡部堂护住他们。上头的人一旦出手,势必雷厉风行,光靠俞咨皋是抗不住的。”
王安慎重地点点头,退出大堂,走向了思补斋。
……
此时山东巡抚左宝才的大客厅里,一张大圆桌,摆了酒筷,菜也已经上了几道。
几个人却还坐在大厅两侧的座位上,显然在等着谁。
一个长随疾步走了进来,趋到左宝才身后低言了几句。左宝才眼中掠过一丝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间,接着站了起来:“新任的知府谭云鹤不来了,我们几个先吃吧。”
布政使季黎的不快却立刻发泄了出来:“连邀他两天,屡屡拒绝,这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算什么事?”
他的这几句话立刻在其他人身上起了反应,脸上都显出了阴郁,闷闷地站在那里。
左宝才这时必须出面压住阵脚了,先给季黎递过去一个眼色,然后道:“谭云鹤来了,有我们来的议法,不来,也有不来的议法。都坐吧。”
季黎也变得和颜悦色,对一旁的都指挥使赵云安道:“赵大人,今天议论的事,和您的职务相关,您坐上首。”
“不敢,有左大人在场,我右侧相陪就是。”赵云安虚虚笑着,也不顾季黎的盛情邀请,啪叽一声坐在了上首的右侧,然后道:“季大人劳苦功高,您在左相陪。”
左宝才和季黎这才对望了一眼,前者笑着,后者一脸不悦,同时坐在上首和左侧,并端起了酒杯。
左宝才:“为朝廷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山东倭寇基本已经平患,这多亏了赵大人向胡部堂请示,才能在倭寇刚抬头之时,就将俞大猷将军的亲兵派遣过来,平了这场祸患。这于朝廷,于百姓,于千秋万代,都是有功劳的,我已为赵大人上了请功的奏疏。”
季黎也站在位子前端起了酒杯,“要说办事,就属左大人和您赵大人最肯实心,是我们这些后进官员的榜样啊!”
赵云安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谈不上功劳,这两杯酒,我便替俞将军回敬给诸位大人吧。”说完这句,他一口将酒干了。
众官员都被他这话震在那里,面面相觑。
什么叫替胡部堂和俞将军回敬?
这无非是表明了赵云安的身份立场,他是决心站在俞将军那一边了。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情恐怕难谈。
更使他们不舒服的是:赵云安刚喝完酒,一个随从就进来报告了新任知府谭云鹤要全省公审东阿通倭案情的消息。
“公审!”看见赵云安放下酒杯,季黎便急着嚷道,“这样大的事情,他竟然都不知会我们一声,就擅自做主了?”
左宝才也愣住一下,但很快恢复过来,摆摆手道:“坐下,都坐下。”
然后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口菜,望向赵云安道:“赵大人以为,谭云鹤这样做是否合适?”
赵云安笑着回道:“我是都指挥使,统兵调将这样的事还算擅长,但知府欲在全省公审案件……布政使大人似乎应该更清楚。”他着重强调了“似乎应该”四个字。
季黎猛拍了一下桌子,正要怒斥。
却被左宝才拦住,接言道:“通倭情事出在东阿,本就在谭云鹤的职务之内。况且他是朝廷的正四品官员,提出全省公审的诉求,并无不妥。只是刚刚到任,案子还没熟悉,就要公审,未免操之过急一些。这件事,我们怕是要多操劳了。”
季黎:“既是公审,理应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以及知府衙门六方同审。只是胡部堂正在前线抗倭,赵大人又要为北边俺答调集士兵,还得抽调出一些县份征兵,剿灭倭寇的后续事务也要一并处理……这样看来,只能巡抚大人,布政使、按察使和知府衙门四方同审了。”
胡部堂确实来不了。
但赵云安就在桌子上,这样讲,无非是先发制人,让赵云安识时务,退出这次同审而已。
可惜,赵云安也有自己的想法:“事多不压身,也不差这一桩。况且,这件通倭案子,还牵扯到俞大猷将军的麾下,我理应出面。”
季黎脸都黑了。
左宝才笑着道:“也好。这样吧,谭云鹤毕竟刚到任上,很多事务还未交接完毕,公审就定在七日之后,各个衙门各自派人调查此番案情,尤其是证人证词方面,不能有任何纰漏。”
本该立即公审的案子,却被左宝才三言两语推到了七日后。
这场不太愉快的会餐过后,左宝才与季黎坐在案前,各有心事,谁也没有多言。
过了好半晌,季黎向堂外挥了挥手,“查!给我仔细地查!”
“大人,查什么?”随从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废物!一群废物!”季黎怒斥一声。
“和他们一般见识做什么?”左宝才皱了皱眉,挥退了那名随从,“你要查谁?事先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吗?”
季黎懊恼道:“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查那个谭云鹤!”
“查什么?”
“查他有没有贪赃枉法,私相授受!查他是否不孝父母,查他有没有结党之嫌,只要找到一个错处,撸下来,看他还怎样嚣张!”季黎道。
左宝才不吭声,默默地听着。
搭档二十余年,每当这种时候,季黎总能知道自己的错处。见左宝才如此,季黎的语调柔和了一些,显得忧心忡忡,“我也是关心则乱,大人犯不着和我置气,您有更好的主意,说就是了!”
“查处一个谭云鹤,还会有一个李云鹤,王云鹤,高云鹤,赵云鹤,你查得过来吗?在官场上,就要学会怎样机智地说话,还有什么时候不应该说法,你仔细反思一下。”
季黎的脸上这时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左宝才:“换个角度想,谭云鹤一直在裕王府当差,刚被派任到山东,就被我们查出这么多的过错,是不是摆明了在打裕王的脸?朝中众臣会怎样看?难道你以为,我们这样不给裕王面子,是在涨严阁老他们的脸吗?这是把局面往绝路上逼!”
“那大人准备怎么做?”季黎终于将头埋低了。
“事情要分三步做,你且仔细记下。”左宝才的腿慢慢迈动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下。
季黎也坐了下来。
“找谭云鹤的毛病是行不通的,这会将局势搞得一团糟,火上浇油。他不贪财,不贪权,唯独贪些名声和欲色,这样的人目的一旦暴露,他们就得听你发落。如果我没记错,上个月,你花了四十万两银子,买来一个艺伎。将她请出来,设法见谭云鹤一面,再留一手,让他身败名裂,就不得不成为我们的奴隶。”
季黎好一阵不舍。
左宝才直逼视着他,他犹豫了好半晌,才委屈巴巴地点头。
“李孝先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很有几分见识和胆量,我们算是知己。可惜啊……反目的知己才是最可怕的敌人。官场总需要牺牲。当然,这是别人的牺牲。李孝先不能留了,他下面的县丞和主簿也得处理掉,你即刻派人去东阿,将他们的家人接到衙门来,日夜叫人看守。”左宝才慢悠悠道。
“是,我记下了。”
“最后一件事最是关键,之前李孝先呈上来的密报,你也看过了。东阿这次通倭,关系到俞大猷之子,也就是牵扯到了胡部堂,胡部堂虽然是严阁老的人,但他也是心学的传人,这件事,不会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但他毕竟要顾念严阁老,所以,一旦公审,想尽办法将案情往都指挥衙门那边靠,让胡部堂出面,只要他出面了,严阁老就有机会去信给他。当然,就算严阁老去信,也未必会让他改变初衷。所以,通倭这件案子,最后还是要落在根本的矛盾上。”
“根本的矛盾?”季黎有些摸不着头脑。
左宝才连连叹气,心底直呼猪队友带不动,“证人!通倭的证人!”
“哦,您说的是县衙那个正字?这好办,我都详细调查过了,他犯了不少事,只要在公审的时候翻出来,保准他临阵倒戈,甚至能反咬一口。”季黎一脸骄傲。
左宝才又长叹一声,“真是……一个小小书办,能量再大,难道还能将俞咨皋拖下水?要真是这样简单,何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书办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叫于可远的草民。”
“一个贱民?”季黎皱着眉。
“这个人,被俞咨皋派了许多亲兵保护,能将李孝先驳斥得哑口无言,必定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你仔细查查这个人,他的家世背景,以及各种人脉关系……对了,也查查他是否有能被拿捏的软处。”
“就一个贱民,还要我费力去查……直接杀掉,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季黎小声嘟囔。
左宝才猛拍了几下长案,“要你查,你就去查!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我查就是了。”季黎仍是有些不以为然,草草应下,又问:“这几件事,要不要告诉其他人?”
左宝才快把头都摇掉了,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我再教你一句话,如果没有人知道你在干什么,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你在干错事,更不会被抓住小辫子,可懂了?”
“大人教训的是,下官都记住了。”季黎闷闷不乐。
“还有,谭云鹤那边,能拖就尽量拖,公审不宜太早,这个不用我教了吧?”
“不用是不用,但为啥要拖?早些结案,我们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了。”
“官场上的拖延不能叫拖延,我的季大人,这是把消极当积极,是战术!”左宝才缓缓阖上了眼睛,“你越不想一件事发生,就越要给这件事酝酿的时间,甚至于,有些时候你可以深层次地探讨,只要能挖掘出更多的困难和问题,担忧自然迎刃而解。咳……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退下吧。”
左宝才觉得自己在白费功夫,对牛弹琴。
……
从高府出来,高礼托人带于可远去了邹平县衙,办好转籍文书已经日暮时分,于可远他们便在驿站小住了一夜,次日清晨,便雇了马车赶回东阿。
回东阿,并未直接回村子,而是先到县衙见俞咨皋。他也很好奇,那三篇青词,经过三日的发酵,到底能够给他带来怎样的好处。
另外,通倭案件进行得如何,也是他十分关注的。
当然,邹平县衙给的转籍文书,还得由东阿县衙盖印,两方皆同意,于可远的户籍才能正式转入邹平。
刚一进城,于可远便发现了一些端倪。
几乎门可罗雀,所有店铺齐刷刷关闭,一群衙役在街上巡逻,不少男子被捆绑在囚车上,源源不断压往县衙。
征兵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