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日暮下的创新港务区施工区,北部区b组迎来了下工时刻。众多疲惫不堪,却又在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工人们,在通过验收之后,从验收员手里接过用便携式打单机打出来的任务凭证单。
凭证单子上面有一个二维码,还有印有每日工资的一行数字。
刘聪跟着前面一人走向财务的结算桌前,轮到他的时候,他递出自己的任务凭证单,又从自己短裤的里侧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渍侵染,摸上去湿湿黏黏的银行卡。
会计核对着凭证单,又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接过他的卡。
“今天一共是一千二百四十五块钱,要核对么?”
站在会计面前的青涩少年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他接过自己的银行卡,走出工地区域。
迎面走过来一个留着狼尾盖头,大大咧咧的青年人,他叫季凡,比刘聪大四岁,刘聪不喜欢他,但是碍于老乡的身份,也总是保持着客气。
“兄弟又赚多少啊,我看你忙活整整一下午了,这么拼命嘛?估计今个没少赚个千八百的吧?”
说着,季凡做了一个捏票子的动作。
“你想干什么?”
刘聪眼睛一瞪,右手伸进裤兜,一脸戒备地问道。
“害,瞧你说的,咱们可是老乡,我能对你做什么啊?哥们最近手头不太宽裕,就想问你借点周转一下。”
季凡说着,自来熟地搂住刘聪的肩膀,嘴里继续都囔着:
“不多,就两三百,晚上找人打个牌去玩一玩,害,都小牌局,不像几千几万的大盘子,没有什么意思……”
“上次才赢了一千多块钱,不过最近手气有点背,一直不太好,借兄弟两三百,等兄弟翻身了,没准还你两三千呢?”
说着,季凡热情地拍了拍刘聪瘦弱的胳膊,咧着嘴笑道:
“再说,你拿着这么多钱,干什么啊?不如给兄弟帮你投资投资,像网上很火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特斯拉币?嗷,不对,是比特币?”
“那玩意挺火的,我最近还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好大哥,他说他有海外门路帮我弄到,哥们已经梭哈了,你要不要整点?”
“听说那一个都能卖到四五十万呢,要是给我整到四五个,哥们直接发了……”
季凡如同嘴皮子跑火车一般,左一个打牌,有一个投资的,没有一句听起来像是实话。
刘聪没上当,他晃圆了脑袋,推开他的胳膊。
“我要去洗澡了,你找别人吧。”
说着话,刘聪做势直拔腿离开。
“你tm别忘了你身份证是假的!”
季凡见忽悠不成,改威胁道。
谁知道那个愣愣的刘聪听到这话,头也不回地走得更快了。
只留下站在原地骂骂咧咧的季凡,旁边又一个他的狐朋狗友跳出来讥笑道:
“你这也不行啊,敲竹杠都没敲出个信球来?”
季凡扫了他一眼,不悦地朝着刘聪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吐沫,暗笑道:
“md,挣到钱抖起来了?别以为我动不了你?”
“幼吼,你也抖起来啦?在这闹事你要滚蛋的。”
一旁的同伴提醒到。
“用不着打人,呵呵,等我去打个电话。”
季凡想起前几天接触到的那个记者,冷着脸笑道。
……
项目进展有序,只是有些人看不得这种场面,不出意外地,事情的阻力也紧接着随之而来。
距离出海还有一周的时间,又是一个早上,何清远正吃着早饭,接到了苏锦华打来的电话。
“何总,我们刚刚接到区里的通知,责令我们项目停工接受检查,因为最近一直有人举报,说我们施工现场存在多数违规。”
“文件下来了么?”
何清远把快子轻轻一放,问道。
“还没有,不过现在已经有调查专员进场了。”
苏锦华说道,何清远眼神一凝,说了一声好,随后表示自己会马上到场。
挂断电话,何清远拾起快子接着吃饭,一旁的李玥明也听出来只言片语,她一伸手轻轻地把剥好的虾肉放在他的碗碟里,并没有开口问询。
等到何清远把碗里的清粥扒拉完,她也跟着起身拉住他。
“等会我换身衣服,我跟你一起去。”
何清远咧嘴笑笑:
“没事的,就是个调查活动,最近举报我的人多了去了,合理合法的项目,谁还能真查出个所以然?”
“我都知道,你等我一会儿。”
李玥明说着,按住了何清远的肩膀,蹭了下他的脸颊又转身上楼。
何清远坐回到椅子上,他在心里也在思索着刚刚电话里的讯息,这次不告而来,直接进场的突然调查着实是有些吊诡的成分在的。
他知道自从这个项目启动尹始,就已经不可避免地会触及某些群体的利益,毕竟,有限的市场总是那么大。
烂盘确实是烂盘,但是并不意味着没有价值,如今创新港务区若火如荼地进行着开工建设的景象,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比如工资日结的模式,比如那一台台运钞车辆,又比如,目前互联int网上,有人辱骂着何老板的8x3工作模式,三班倒的工作制度是多么的不人道,甚至如同无情的资本家一样,残酷地剥削着劳动力。
这些流言蜚语,在某些自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如同病毒一般疯狂传播。
声称在现场的,不明所以的,闲的没事的,没有辨别能力的,恰了烂钱的,如同疯狗一般疯狂抨击着创新港务区的项目。
这些天,何清远起初并没有太在意,而最近随着呼声愈发高涨,大有大厦将倾之势。
这次的停工调查,就是发生在这样背景下的区内管理决断。
不过何清远自然有着他的底气,不管外界的舆论再怎么被扇动,他也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到底。
……
车队来到项目工程部的驻地,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何清远沉着脸下车,整个场地里静悄悄的,所有设备都停在原地,工地上来来往往有人经过,但是无人停留。
隔着远远地,何清远就看到戴着白色头盔的苏锦华,正同几个黑衣服的调查专员沟通着什么事项,周围还聚集了不少的人,围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圆圈,在员工临时宿舍区前,显得格外显眼。
何清远带队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苏锦华用着平澹的语气,较快的语速说道:
“我已经强调过了,这个孩子他并不属于是我们建工分部的正式员工,他是过来实习的,领的也是实习工资,并不是标准的聘用工资,所以从法律意义上,我们并没有雇佣未成年人参与其中。”
带队抵进,保镖跟在身后,围观的众人也自觉地给总部董事长让出一条路,何清远面无表情地穿过围观的人墙,站到圈内的几人面前。
前来调查的专员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用着不冷不澹地语气继续缠问道:
“我知道,可是有人举报他拿的可是聘用工资啊!我这边可是有实质性证据的,这你们怎么解释?”
何清远没开口询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神情窘迫的少年人站在中间,被众多看热闹一般的视线环绕着,他的表情也是不太自然,何清远认识他,并且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这少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何清远上任第一天,就让他红红火火恍恍忽忽的始作俑者。
何清远原谅了他,并且在事后也给了他一个继续工作的机会,毕竟,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承担家庭重任的少年来说,现实的压力还是太沉重了。
何清远虽然自恃不是什么善人,但是他也实在是讨厌不起来,对于这个外表老练的小孩,所以也就自然选择帮他一把。
毕竟确实困难,他老妈肺部有问题长年卧床,他老爸又早些年死于矿难事故,随着黑矿主跑路,愣是没得到一点赔偿,整个家都一贫如洗……
规则是规则,人是活的,总有一些事情,介于模棱两可之间的模湖地带,套了实习生身份也未尝不可。
只是何清远感到诧异,茫茫几千人的施工现场,怎么好巧不巧能碰到这唯一的纰漏?
还是有人暗中作梗?
想到这里,何清远的眼神也变得凌厉了许多。
这个事,不算是什么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问题,只是有人想要借题发挥而已。
“何总……”
现在项目部的几位负责人,见到董事长到场,其中有人喊到,一时间,所有关注焦点又汇集在何清远身上。
“没关系,你们继续。”
何清远见调查专员话语悄然一停,他和善一笑,一脸随意地摆了摆手,笑容和煦又自然。
调查专员动了动嘴皮子,继续说道:
“而且除此以外,你们的一些工地设施存在安全隐患,并不符合项目要求,就比如那个临时搭建的大型淋浴场地,就属于是危险建筑……”
何清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确实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场地,不过那并不是最近才完工的,而是在前期项目计划开工筹备的过渡期建设的。
整片区域,像这样的建筑还有很多个,都是作为后勤保障工作的实际场地。
而像这种半永久半临时的简易建筑,每个工地或多或少都会有这么几个,毕竟,纸面有纸面上的要求,而实践起来,则各有各的繁琐之处。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心照不宣的共识,不会有人在这里面做文章,除非,除非是故意找事的。
能在京帆地头上找事的,不是没有,只是少之又少,用排除法可以排除掉的程度。
何清远思忖着,不过他没说的别的,他也没办法说别的,等到那几位调查人员离场,现在有些混乱的嘈杂。
那个少年则低着头,呆呆地站着,眼神里写满了愧疚的情绪。
何总不计前嫌,并且网开一面之后,还给了他一份工作,他理应感激不尽,只是现在,随着调查专员离场,一切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何清远啐了一口吐沫,手指插着裤兜正思索着对策,只见刘聪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刹那间,何清远弯腰一把拽住这个少年人的肩膀。
“哥……我对不起你……”
刘聪声音颤抖着说道。
“又不是奔你来的,你有啥对不起我的。”
何清远拎着面前的少年站起身,看着周围密集的视线,两人移动到车前站立,少年人一直低着头,何清远挠了挠脑袋,过了一会,何清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聪。”
他回答道。
“没关系,你别紧张,刘聪。我相信你,刚才的事和你没关系,不过我倒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何清远揉了揉鼻子,语气和缓,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关于你未成年这个身份,现在在这个工地上,还有谁都知道?”
身边围着一圈的项目部负责人,看着这名少年缓缓开口,一连说出了几个名字,大多都是老乡一般的人物。
负责工地安全工作的一个姓王的主任心领神会,当即转身去宿舍区找人,今天虽然是停工了,但是因为是暂时停工的缘故,宿舍区的人都还在。
除了一个人。
经过具有丰富处置经验的老王一番盘问之后,一位同属于刘聪老乡的工人说出了关于缺失那人的可疑信息:
“老总们,季凡早上没等放饭他就离开了,听说昨个收工后他翻墙出去,回来的时候买了一身的大牌新衣服,还换了新款的苹果手机……”
“还有前几天打牌的时候,季凡他出手很是阔绰,大家最近都在传他最近发财了!”
“可是他还欠了好多人钱没有还,季凡这么一走,大家现在都有点乱。”
听了这段描述,在场的众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何清远眯着眼睛,思考片刻之后,让主管工地安全的老王主任报桉找人。
“统计一下他欠了多少钱,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对吧?”
老王顿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
“明白。”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众人也跟着离场,苏锦华也带着略微的歉意,说道:
“对不起,何总,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了。”
“没事,你也回去吧,估计下午就能复工了,到时候你再和老王盯着点。”
何清远摆了摆手,把他的这位副总也送走,揉了揉鼻子,这才又重新看向一旁这位孱弱的少年。
“最近攒多少了?”
何清远咧了咧嘴角,问道。
“不到五万块钱……”
少年回答道,听得何清远心头一震,这才开工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差不多两个礼拜,就已经挣五万块钱了,这得是啥效率啊!
看着瘦弱又耿直的男孩,何清远对他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只是有些惋惜。
“够给你妈看病了么?”
何清远问。
“不知道。”
少年摇头。
唉。
叹了一口气,何清远揉了揉脑袋:
“你把你微信支付给我。”
刘聪摇了摇头,摸出来个老式按键手机。
“银行卡号给我。”
少年有些犹豫,不过挣扎片刻之后,他还是从裤兜里侧,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何清远。
何清远接过,一边对照着卡号,一边操作着手机,一分钟之后,何清远把卡还给他。
“我给你又转了5万,你回去带你妈看病去吧。”
不用何清远提醒,刘聪看着手机刚刚发过来的银行账户金额变动的提示信息,一时间愣在原地惊讶地说不出来话。
“顺便避避风头。”
何清远说完,只见刘聪的肩膀又剧烈颤抖着,豆大的眼泪从他的鼻尖滴落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谢……谢……大哥……”
“谢我干什么,这是借你的,又不是给你的。”
何清远撇了撇嘴,不过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去吧,回家去吧,这事本来也和你没关系。”
“不,哥,我给你打张欠条,我一定会还的!”
刘聪抬起头,用手臂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四下张望,也没有找到纸和笔,直到何清远揉了揉鼻子,从车子里取出一个便签本。
正要去找笔,只见刘聪扬起手指,放在嘴里狠狠一咬,顿时手上红津津的。
他接过便签,起了一个潦草但是清晰的欠条,又咬了一口,印上了自己的指印,一脸郑重地交给何清远。
够有血性。
何清远也认真地接过欠条,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到自己西服里侧的口袋里。
就像是男人间的诺言。
刘聪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调查结果出来了,倒也没说别的问题,只是在雇佣未成年人的事情上,着重处理。
整改,缴纳罚款,接着开工。
下午四点多,暂停的工地继续恢复繁忙的秩序,而在互联int网的某个角落里,同一时间,经过统一润色修正的新闻以公示调查结果作为导向,酝酿着一场全新的舆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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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