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族的眼睛,总是很忧郁。
尽管孙空悟咬牙切齿地说着要杀我,但我觉得他眼中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无奈,甚至还有难以隐藏的同情。
望着这样的眼睛,我情不自禁再一次想到可知子的眼睛,过去有太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无奈而又沉静,很难在其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丝的生气或是活力,却对这方世界,充满了同情。
我忽然对这名种族不明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老人(他应该可以称做老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所以我决定再熬一熬,拿出仅存的两分力气中的一分,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
他居然迟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许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良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再度重复了一句,是啊,我是谁呢?
我是问你的真实身份、姓名,如果我没有看错猜错,你应该也是一名玉族吧?我补充道,眼睛往上翻了翻,像个熟悉的人那样半开着玩笑继续道,我的时候已经不多了,对吧?所以你不要有什么顾忌。
顾忌?他再次重复了我的话,但声音有些发颤,接着他发出了一串叽里呱啦我听不懂的声音(语言),最后又用了通用语说道,我并没有什么顾忌,只是太久太久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忘了要怎么回答,你……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我如实地回答他,因为你的眼睛跟我想要复生的那名少女,几乎一模一样,原本我以为,这样的眼睛,我在全天下都再看不到第二双。
就因为这个?孙空悟猢狲挑眉,除了眼睛,我在他的脸上看不见悲喜。
或许……或许还因为我对玉族爱屋及乌,也产生了莫大的同情。我继续说道。
也?他反问。
是,因为玉族的眼睛,总是很忧郁,我总觉得,那其中,充满了同情。我回答他道。
同情吗?孙空悟喃喃道,像你这样的人,可真是不多了啊,何止是不多,几千年来我也没有见过一个。
我低头看了看我那双已经枯如鸡爪大小的手,苦笑一声说道,老丈,你再不告诉我你是谁,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孙空悟眨眨眼睛,蓝色忽闪。
我确认了那里面的确是有着无限同情的,只是我还是有些看不透。
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再想想。
他连说了三遍,忽然哑然而笑,接着又说,我,想不起来了。
我说道,你骗人,你方才引诱我进来此地,虽然装作也是初来此地,但你的手法身形都暴露了你,你已经出入此地千千万万次,这说明你记得一切。
孙空悟惊讶地说道,原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那你为什么明知危险,还要进来这扇门呢?
我回答他,因为我知道,遗忘的遗迹或许并不能告诉我什么有用的线索,那本就是大海捞针,是碰碰运气,但我更知道,一个至今还苟活着的玉族,那他能讲给我听的秘密一定有不少,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所以我要谢谢你跟我说的那些话。
孙空悟点点头,你倒是很像一名真正的玉族,真正的玉族不怕玉碎,越是关键时刻,越是坦然。现在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你的初衷。
但是你仍是要把我做成武器,是吧?我调笑道,老丈,你跑题了,相识一场,哪怕是敌人,你总要告诉我姓名,我也只是想知道,我今日是葬送于何人之人。
孙空悟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像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开始娓娓道来,他说那好吧,我本名叫“茫”,你没有听错,我们玉族其实是没有姓氏的,我不记得我生于哪一年,可能是一万年前,也可能是两万年前,这一万年之中,前五千年我一直记得,我在来之前的车厢中还梦见过那时,那时我过得很快乐,我和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起生活在南方,我们隐居在山中,自给自足,偶尔下山与其他九族交换一些物资……但是后五千年,似乎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的族人渐渐外出,消失,死亡,复生……
说到这里,孙悟空双手抱头,揪住了自己银色的毛发,猢狲皱眉,满脸忧伤,他忽然落泪,许久之后才又说话,抱歉,我实在不想去回忆后面的事情,我原本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将这一段时间全然忘记,我……甚至在很多时候,都忘记了我还一名玉族……
玉族的眼睛,除了忧郁和同情,还第二次,让人感觉到了心碎。
我望着这非人非猿的老人,痛苦地抱住头,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四千年前,战争开始。
三千年前,战火蔓延到了家乡附近。
二千五百年前,我带着父母亲在南方四处流浪,最后被人发现在一座小村落的磨坊之中。
父母亲亡于那一天。
我带着他们的亡魂辗转找到了玉族的祭坛,却发现那里在两百年前已经被摧毁。
历经苦难,我又找到了位于南方海上小岛的另一座祭坛,那里还有仅存的数百名族人。
他们很高兴地接纳了我,但是一个月后,便被北方来的仙人找上了门来。
这一族亡于那一天。
族长临死前告诉了我几个可能存在的族人隐匿点,我因为跳入大海屏住了呼吸,捡回了一条性命。
我开始了长达千年的流浪,整座太耳大陆最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几乎去了个遍。
仅存的最后四十三座隐匿点在这千年里,一个不剩,尽数覆灭。
从那座磨坊开始,我所有的回忆里,都是我族人的死去,我从未再见过一个新生婴儿的诞生。
我还记得她死的那一天,天上一轮圆月,我捏着她的那颗亡魂,跳进了一个恶臭的大沼泽,才算又逃出生天。
二十年后,因为另一场逃亡,我丢失了她的亡魂,从此我不知道我为何还要一直逃,我只是习惯了一直逃。
二千年前,玉族三大祭坛尽数被毁,世间再难寻觅玉族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