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秉石还是保持着几分距离感,淡然道:“这份谬赞,黄某如何当得起,黄某区区一介王府长史,怎地就成了社稷之臣了。”
魏忠贤却反倒大大方方地带上一丝自夸之色:“说来,让万岁爷和郑夫人晓得黄公的为人,咱家也出了两分力。两年前,咱家虽只从福王这里募到了五六万两银子回京,但面圣时说的话里,大半都是庆幸,福王身边,尚有黄公这样的贤臣劝谏,否则,只怕咱家要空手而归。自那以后,万岁爷和郑夫人,就记住黄公喽。”
黄秉石就像历代读书人一样,对妇人可以在精神上保持俯视,听到皇帝关注自己,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一般来讲,亲王就藩后的臣僚班底中,长史最高也不过是举人,因为给藩王做幕僚长,意味着在大明帝国的仕途戛然而止,进士怎么肯。
黄秉石是个特例,他中进士时年龄偏大,福王又是万历盛宠的儿子,前任长史病故后,万历便让礼部会商吏部,选个进士。
刚做了一阵推官、哪个党派都不是的黄炳石,被选中了。
故而,与福王府里那些内侍或家丁的爪牙不同,黄秉石终日处于爱惜羽翼的自我提点中,所谓心远地自偏,精神上屏蔽那些傍着福王为非作歹、贪财无度的鼠辈们。
仿佛这样,他黄秉石,就仍是帝国进士阶层中体体面面的一员。
现下则更令他如沐春风,京师那边,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呢。
黄秉石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对魏忠贤的口气热络起来:“那,黄某就却之不恭,收下董公这幅《寒梅傲霜图》。”
忽想起白日里福王交待给自己的话,正好趁着气氛融洽,问出来。
“魏公公,前几日黄某听府衙那边说,南阳、开封、汝宁三府送来的秀女,也已筛掉了不少。中州这边的选秀,是不是,差不多了?”
魏忠贤没有马上回答,先慢条斯理地斟了两盏茶,才长叹一声,摇摇头道:“遥遥无期。”
“公公这是何意?”
魏忠贤点点自己面前的茶盏,又点点黄秉石面前的茶盏:“今日请你来,正要说这第二桩事,边关告急,哎,没准儿会一直告急,请福王,再从自己碗里,分二十万两银子,到户部的碗里。”
黄秉石面色一变:“二十万两?”
魏忠贤嘴巴一撇:“不多不多,京师可都在传,福王每旬摆一次仿唐宴,就要花去5万两银子,一个月吃三次席,便是十五万两银子。”
“啥宴?仿唐宴?”黄秉石愕然。
朱常洵虽然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但这个什么“仿唐宴”,黄秉石的确没见过。
魏忠贤暗自冷笑,甭管你们福王府开不开宴,郑夫人真金白银杂给各种唱腔戏班子和说书人了,他们能不演得整个京师从朝臣到百姓都相信么?
魏忠贤于是夸张地补充道:“就是福王将唐朝时长安、洛阳二都的宫廷名菜,攒()巴攒巴,开大席呗。哎呀,本来么,藩王吃点儿好的,也没啥,大明哪个藩王府里头,不搞山珍海味?但京里越传越细,说福王每回在酒宴上,都扮唐明皇,十二冕旒加之于首。这一个藩王,怎么能扮皇帝呢?”
黄秉石大惊,摆手道:“谣传,谣传,魏公公,福王日常确有须臣劝谏之处,但什么仿唐宴,十二冕旒的,绝对没有。”
“哎,架不住文武百官和平头百姓,他们爱信哪,”魏忠贤喝口茶,“咱家也相信没有,咱家在这洛阳城蹲了几个月了,手下孩子们去酒楼饭馆、肉菜铺子都打听了,此地做饭食行的,倒的确不知道这回事。”
锣鼓听音,黄秉石心里越发打了个大格楞。
这魏公公,到底是来给太子爷选秀女的,还是给万岁爷查访什么的?
魏忠贤却依然没把架子摆起来,带着商量的口吻道:“这么着吧,黄公先回去与福王说说,二十万两,解一解朝廷的燃眉之急。银子啥时候到,咱家就啥时候离开洛阳。”
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不妨,将仿唐宴的传闻,也奏告福王。”
……
“什么仿唐宴!胡说八道,子虚乌有。什么二十万两白银!想都别想,宁可喂狗都不给他们。”
福王府中,朱常洵火冒三丈。
他脸上,那对平时被肥肉挤成两道缝的眼睛,难得因为瞪得太大,又能看见眼珠子了。
黄秉石给坐在朱常洵下首的黄奇瑞,递了个眼色。
那日魏忠贤交过底后,黄秉石一琢磨,还是拉上与自己交好、又是福王亲家的黄奇瑞,来说此事。
此刻,黄奇瑞接住黄秉石的目光,温言缓语地劝慰朱常洵:“本官听闻,近年来,鞑子抢西边,已经抢到了宣大口外,抵御鞑虏的,确实不止辽东边军,军饷激增,朝廷也难得很。殿下,山西就在咱北边,殿下就当……”
“行了行了,什么本官本官的,”朱常洵的暴跳如雷转成了削刻讥讽,“你女儿成了孤的儿媳妇,你才被授个都指挥佥事的虚名官儿,你还真把自己当朝廷命官了?你这官,是像黄秉石那样,凭本事考进士考出来的么?你脸真大啊你。”
黄奇瑞的脸,登时胀得通红。
黄奇瑞本来也是读书人,只中了秀才而已。大明的规矩,皇家的媳妇,都从小门小户里找,黄奇瑞的女儿便被相中了。
但门户再怎么低,黄奇瑞仍有着文人的骄傲与尊严,别说朱常洵算是和自己平辈的姻亲,就是普通的亲王与文士之间,前者又怎可在后者心忧国难时,如此出言不逊。
不曾想,骂了黄奇瑞不够,朱常洵又继续把火力对准黄秉石。
“啊对,孤再说说你这个真进士。你挺能耐是不是?深谋远虑是不是?三年前,孤就不愿意掏那五万两,你非来一通大道理。行,孤把银子掏了,然后你看看今天,人化缘的又上门来了。而且狮子开口更大了,二十万两,当孤的银子是抢来的吗?”
黄秉石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显露过于粗重的呼吸声。
但他心中分明滚过一句句反诘:你福王的银子怎么不是抢来的?两淮盐引,该是一个藩王的吗?河洛水道的商船过税,该是一个藩王的吗?这些本该是大明充作军饷的岁入,不是你和你那德不配位的母妃从户部抢来的吗?
“怎么,一贯满嘴仁义道德的黄长史,无话可说了对吗?”朱常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黄秉石,你去和那姓魏的阉官说,坐龙椅的又不是孤,做户部尚书的又不是孤,大明军饷的事,孤管不了。但孤的封地在河南府,孤是这里的王。他爱滚不滚,十日后,孤要给府里进新人了,还要给乐舞班子物色妇人,就专挑十三到十六岁的。”
言罢,朱常洵挪动了一下狗熊般的身躯,忽然露出煊威的笑容,对亲家黄奇瑞道:“黄都指挥,孤回头,正好宣德昌王来,让他也从民女里挑两个,带回郡王府去,多给郡王开枝散叶。你可给你闺女说好了,不许拈酸吃醋的。”
黄奇瑞走出福王府的一路上,都始终处于沉默中。
直到出了王府,走到大街上,与他并肩的黄秉石,才轻声道:“对不住,愚弟今日不该拉你来。”
黄奇瑞侧过头,盯着黄秉石:“你说,这次如果一毛不拔,朝廷会如何?”
黄秉石叹气:“总不至于除藩吧,毕竟不是宁王当年。”
黄奇瑞轻声冷笑:“宁王当年,是真的造反,都没有什么唐明皇、十二冕旒的传闻。”
二人不太敢多想真正的答案,干脆又都不说话了。
如今的时局,天子早就不是万历了,鲁藩都有清地还田之举了,代藩都有宗室子弟去做边军了,福王还以为,自己仍是那个爹宠娘爱、万事不怕的大明第一亲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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