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穆枣花向努尔哈赤说出“杂铜乃从佟家来”的画面定格,时间倒回到一天前,不远处的莽古尔泰府中,婢女阿雪,正挎着一只包袱,走出大门,往四贝勒皇太极的宅子去。
除夕前,皇太极给病怏怏的莽古尔泰送了上好的老参,莽古尔泰喝了一阵参须汤,气色转佳,便又央着穆枣花给他神鸦膏。
穆枣花嗔他:“三贝勒,我确实还藏了几块上好的货色,但你独个儿享用就行,万莫再与大贝勒一道抽了,他身边的人若去禀报大汗,你二人没得让四贝勒趁机嚼舌头。”
又道:“我在义州买到的明国杭锦,除了给三贝勒的几位福晋外,还留着两块,再加上一对儿女娃娃的银镯子,三贝勒过几日让阿雪送去四贝勒府上吧。这丫头机灵嘴甜,把乌拉那拉福晋哄开心了,将来没准也能在阿巴亥大妃跟前,给我说说好话。”
莽古尔泰大半年来,已经对阿漂母膏成瘾,只要枣花还能供药,自然对她这些在场面上圆融女眷关系的法子,言听计从。
于是这日,阿雪便以主子回礼的名义,带着锦缎与首饰,拜见皇太极的大福晋,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早在抚顺之战前,就见过郑海珠身边的穆枣花。当时,郑海珠假借陪着嫁给李如柏做妾的乌兰珠回娘家的名义,来到赫图阿拉刺探消息,也确实以明国富商的身份,扎扎实实地给女真贵族的家眷们,很是送了些豪礼。
贝勒们后宅的这些妇人,其实也才刚刚摆脱原始部落的苦日子没多久,有金银首饰和上乘衣料拿,就已足够欢喜,才懒得琢磨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乌拉那拉氏,甚至对穆枣花,还有些同情,她那连四贝勒都花了心思去斗的郑氏主子,想来在明国,又威风又阔气,但凡对手下奴才们不这么恶毒刻薄,这枣花姑娘,也不至于涉险杀主后,叛逃到异国他乡来。
恰逢阿雪送了颇为体面的回礼来,乌拉氏自然对这个奴才也颇有几分好脸色,问起穆枣花的近况。
阿雪口齿伶俐,回话之间添了不少枣花主子对四贝勒和福晋的溢美之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临了,阿雪恭敬道:“奴才问福晋讨个便宜,给纪匠头的弟弟送双新鞋子去。”
赫图阿拉的冶炼巧匠不多,基本都是汉人,家传手艺。
努尔哈赤特意将同一家的工匠,分给不同的旗主。
造火器用到贵重的铜,工匠们经常被关在场子里,纪家兄弟也是,彼此很难见到面。
乌拉氏乐得无痛积德,爽快地吩咐小厮,带阿雪过去。
穆枣花在自己布了一年多的局里,对纪匠头表示过,愿将阿雪说合给他的弟弟。
纪匠头受宠若惊,也在难得见到弟弟的时候,欢喜地告诉他。
纪小弟今日见到阿雪,自是心如鹿撞,巴不得阿雪多呆上些时辰。
阿雪对同为汉人、又模样清秀性子温和的纪小弟,本也确实有些好感,但今日来到四贝勒的火器场,可不是相亲,而是要确认一桩事。
……
努尔哈赤听到“佟家”两个字时,眼袋抖了抖,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
“四贝勒,你与佟家走得近,你的炮场,是佟家带着包衣们在捯饬吧?”
皇太极心跳骤然加快。
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从一个隔岸观火的悠闲看客,变成了不知是否有麻烦的局中人。
“阿玛记得没错,儿子那处,现下是佟养性的长子,额驸佟丰年管着。”
“那他为何会有那么多杂铜?”努尔哈赤盯着皇太极来了这么一句,却不等儿子回话,就又转向孙子岳讬,“岳讬,正白旗的倭铜,是你验过后送去的吧?”
岳讬小心地点点头。
却听穆枣花似是鼓起几分胆量道:“大汗,倭铜,比杂铜精纯,倭国用它照着明国的通宝铸造铜钱,买货更划算。”
“哦?”
努尔哈赤一声若有所思的沉吟,在皇太极等人听来,犹如疾雨欲来前的闷雷。
“皇太极,去你的炮场瞅瞅。岳讬和穆枣花,也去。”
正白旗的火器场,离正蓝旗的不过两三里路,努尔哈赤却快马加鞭,生怕有人先去通风报信似的。
下得马来,疑云已炽的努尔哈赤,大步踏入场院。
“四处都看住了,角角落落也搜搜,让奴才们去把所有的铜,拉到本汗面前。”努尔哈赤下令道。
没多久,一个侍卫禀报道:“大汗,枣花额真家的奴才吉兰泰,要见大汗。”
“放进来。”
吉兰泰满脸焦急,躬身跪下:“大汗,奴才有桩大事要禀报大汗,只求为枣花主子减轻责罚。”
“说。”
“佟丰年,用杂铜换出些倭铜,在他自己的铁坊里,铸铜钱。”
毕竟是努尔哈赤,一代枭雄根本不会继续审问吉兰泰浪费时间,而是直接吩咐自己最得力的一个老侍卫:“你带上几个白甲,此刻就去城外佟丰年的盔甲坊,搜铜,搜铸钱的泥范。”
“嗻!”侍卫迅速离去。
皇太极和岳讬,此时都越发惴惴。
佟家与皇太极交好,岳讬则在当年和佟家一起去明国做谍探,二人如今又都经手火器和铜块,若佟丰年真的监守自盗,大汗怎会不同时对他们起疑?
岳讬辈分小,自要替叔叔皇太极出头。
“吉兰泰,你是怎么晓得的?”
“我……奴才该死,佟喜玉的包衣李贵来招惹奴才,奴才就从了他。是他说给奴才听的。”
“所以,佟喜玉和他侄儿合谋此事?”努尔哈赤折身看向穆枣花,“你是不是也知道?”
穆枣花连连摆手:“奴才不知,真的不知。奴才去找佟喜玉要铜,只是因为曾听她讲过,佟家在西边弄来的明国铜石,大金不要,她佟家还得转手,真麻烦。”
努尔哈赤没再追问,因见到场院库房里的铜块,都已经被包衣们用独轮车推了出来。
“岳讬,你去瞧,哪怕巴掌大的,也给我瞧仔细了,是倭铜,还是明国的杂铜。”
岳讬哪里还敢踟蹰,一块块看了,回禀道:“约莫三成,不是倭铜。”
“呵呵,”努尔哈赤冷笑道,“从会宁到咱赫图阿拉,是你变了戏法,还是四贝勒变了戏法呀?”
皇太极这时候,已相信是佟家那对胆大包天的贪婪姑侄换了铜,他当然立刻作出了丢卒保车的决定。
已过而立之年的四贝勒,登时带着鲜有的气急口吻,辩白道:“阿玛,儿子和岳讬,都是要上阵打明军的人,怎会为了几个铜钱的小利,就去造出会炸膛的火器呢!这定是,定是佟喜玉和佟丰年串通搞的鬼。”
努尔哈赤睥睨着皇太极:“你是不是,亏待人家了,人家要这样给咱使绊子?”
“回阿玛,儿子始终依着阿玛所言,交好佟家,指望他们能独撑一支汉军旗。但是,儿子也确实探听到,佟喜玉从明国铩羽而归后,对我没有重赏她而有所抱怨,和她哥哥佟养性,也不太对付。至于佟丰年为何会帮着姑姑……想来,或许是佟养性偏袒小儿子。”
岳讬此际也反应过来,接茬道:“还有,大汗,在崇明时,佟丰年就流露过对咱的不满。”
“什么不满?”
“大汗将娜玛姑姑许配给佟丰年,可佟丰年是早有汉人原配的。娜玛姑姑,让,让那汉女,把胸口割了,生下娃来也不给奶妈,只许喂米汤。娃儿就没活成。”
努尔哈赤微微张着嘴。
这一节,他倒是头一次从晚辈口中听到。
但女真人抢了明国的汉女过来做包衣,家中主妇怕她们勾引户主,往往割伤她们最具女性诱惑的部分,是常见做法,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酋丝毫都没有触动恻隐之心,只冷哼一声:“就这?佟家就因为这点鸡毛狗屁的事,就要算计本汗,一边自己发财,一边置我八旗勇士于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