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察汗浩特城外。
今夏新修建的红教寺庙中,一身白袍的喀尔喀王子超克图,绕过金顶的措钦(大殿),来到拉康(佛堂)前。
蒙古人的新年近在咫尺。
蒙古人崇尚白色,新年又被称为“白节”。
白色也是超克图最爱的颜色,因为这会令他更显得倜傥有仙气。
与年轻的刚刚做父亲的察哈尔林丹汗不同,已过五旬的外喀尔喀大汗素巴第,儿子多得根本认不过来。超克图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母亲是父亲众多妃子里默默无闻的一个,但超克图由于出众的容貌和学习佛经的热情,受到父亲的喜爱,在喀尔喀拥有自己的护卫队和土地。
同为成吉思汗的后裔,雄踞漠北的素巴第大汗,原本与统治漠南、自诩血脉正统的林丹汗不太对付,但听说林丹汗敲开了明国互市的大门,又对东边的建州头领努尔哈赤亮出利齿后,深谋远虑的素巴第大汗,决定与林丹汗缓和关系。
他派出自己与林丹汗年纪相仿的儿子超克图,来到察汗浩特,并且投林丹汗所好,声称与先祖信奉黄教不同,超克图是红教的忠实信徒,结识乌思藏红教的多位上师。
谈吐典雅、能把乌思藏教义翻成蒙语的超克图,果然取得了林丹汗的欢心。
林丹汗甚至多次在察哈尔王公贵族们的宴饮上,敲打那些黄教的忠实拥趸们,自己与喀尔喀部落的力量结合起来,足以令红教成为蒙古草原的主流信仰。
此刻,超克图驻足于佛堂阶下,望着僧侣们将佛堂布置成“曼荼罗”。
坛城有好几层,供奉着金刚杵和侍卫们,周遭铺展的红色布垫上,摆满了酥油灯。
白衣的超克图,穿过自佛堂顶端挂下的白色绢幡,来到“曼荼罗”前。
此处的青砖地上,已经摆好了厚厚的羊毡蒲团,在如此寒冬腊月,保证坐在里头的人,不感到朔意刺骨。
超克图扬起那张无论在喀尔喀还是察哈尔,都堪称醒目的英俊的脸。
坛城上那么多的佛,他其实也未必说得清每一个的名字。
他又低下头,盯着那个洁白的蒲团。
他的眼前,出现明日此时的画面。
在殿外弟子的诵经声中,荷卓将会像无数造像上的明妃那样,盘腿坐在金刚身上。
然后,坐到他超克图的身上。
超克图并不介意自己志在必得的女子,会先与别的雄性进行和合仪式。
听说在中原,这是无法容忍的玷辱贞洁之事。大漠深处的标准,与南边王朝的窠臼,本就如两条并不交汇的河流,在各自的哗哗声响里骄傲奔涌。
更何况,智慧灌顶,与俗世意义上的贞洁,全然不同。
荷卓这样俗世的处|女,恰恰要在曼荼罗内,由上师进行庄严的金刚莲花仪式后,那具庸常之身,才会变成佛母或者明妃真身,才能获得与男子进行双修的合格资质。
超克图的嘴角划过一丝讥诮之意。
他庆幸自己尊崇父命改了教派,黄教宗喀巴大师所提倡的“禁欲观想”的教义,才约束不了他。
他更庆幸林丹汗也改了教派,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获得林丹汗的允准,以崇高的名义,在实际上,征服那个傲慢的叶赫女人。
荷卓,她不仅是傲慢,而且简直不可理喻!
她不过是一个陪嫁来的异族的侍女,凭什么对他超克图这样天神一样的男子,说不?
她难道没看清楚,无论是俗世的汗庭,还是佛界的宇宙,女人,永远只配是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个?像牲口,像容器,被驯化,被装载。
荷卓如果听话,是不必被使用在明天的仪式上的。她可以在某个黄昏,披着盛装,观赏篝火前的歌舞后,带着羞涩的喜悦,步入王子的毡帐,就像多少关于爱情的长歌中唱诵的那样。
可是她不听话,她给了尊贵的王子冷漠与疏离。
那就让她,来品尝陌生的仪式带给她的惶恐与惊惧,然后再匍匐于王子的足下。
超克图愉悦地畅想着,修长的手指抚过天鹅羽翼般轻柔的白幡。
僧侣们告诉他,白幡是用上好的丝绸缝制而成,来自遥远的中原王朝,好像是,一个叫作南直隶的省,大概相当于,漠北草原的万户。
明国真是富庶而神奇,超克图一面感慨着,一面让白幡滑过自己的面颊。
“仿佛围绕在我与叶赫女子身周的白云……”
超克图刚刚用蒙语吟出一句歌词,就听见身后传来小心翼翼地声音:“超克图台吉,大汗和福晋,请你现下进城。”
超克图放下白幡,优雅地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打马而来的信使只得如实相告:“明国的军人,带,带着可敦嬷嬷,跑了。”
……
察汗浩特,林丹汗宽大的帐殿中。
超克图跨过巨幅的花毯,在向林丹汗行礼之前,先撞上了郑海珠的目光。
归城路上,已经从信使口中将事端听了大半的超克图,对郑海珠,首先还以凛凛的凶狠之意。
随后,他才意识到,这个明国女子的目光,与帐内诸人,很不一样。
面前投来的许多道目光,林丹汗的,是安抚,苏泰的,是躲闪,那个姓马的明国将军的,是严厉,不知为何也会出现在帐中的昂格尔的,是讥笑。
而只有郑海珠,看他超克图,不像在看人,而是像看一块石头,一把野草,随意地扫过,并不准备耗费什么心神来对峙似的。
最先打破静谧的,当然是执掌权柄者。
“超克图,”王座上的林丹汗开口道,“我和福晋昨日回城才知道,荷卓与明国的侍卫,做了夫妻。那位侍卫,是马将军的部下。马将军,你与超克图台吉说吧。”
苏泰福晋翻译后,马祥麟侧过身,盯着目露戾色的蒙古王子,竟然只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可敦的侍女,已经是我们明国人的媳妇,满将军带着她回南边了。”
“你们,你们怎么敢!荷卓已经是明妃!”超克图听完苏泰的转述,倏地提高了音量。
他虽然在踏进王帐前,就知晓自己要征服的女人,真的就像空行母,不,就像凛冬将至前的黄鹄一样,飞走了,但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在于,明国人怎地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一旁捧着红茶碗暖手的昂格尔,却嗤地笑起来。
“超克图台吉,其实此事我早就猜到会发生,”昂格尔大咧咧道,“方才我已向大汗证实,从滦河北来的路途中,荷卓与那个姓满的明国人,就不对劲了。荷卓只有向着满将军时,才不会板起面孔,会和他用我们蒙古话聊天,给他煮奶茶,还穿上他送去的灰鼠皮袍子。要说双修,荷卓是满将军的明妃,才对嘛。”
超克图怒道:“你住口,大汗在上,你对我们红教怎可出言不逊!”
昂格尔浑不吝地耸耸肩:“我说什么了?我说明国人也要学双修,怎么就成了对你们红教不敬了?明国的五台山还有我们黄教的好几座拉康,我们的宗喀巴大师在天界见到佛法南播,必定高兴得很。”
“好了!”
林丹汗开口制止表弟与超克图的唇枪舌剑。
他看了看郑海珠。
不要指望这个明国使者对超克图有什么卑微之态。
昨日,这个女人虽然守在帐殿前,在迎到他们夫妇时就和盘托出荷卓的去向,但很明显,只是告知,并没有惶恐和愧疚。
她于两国谈判上,都没有曲意逢迎的表现,想来对于荷卓之事,不过就是看成下属们之间的风流韵事,并不当成值得深究的龃龉。
林丹汗乍听之下自然惊怒,只这郑夫人倒诧异了,反诘道:“大汗,苏泰福晋的侄女儿,做了我明国边将的妻子,咱们更像共御东夷的盟友,岂非佳话?”
林丹汗才有些醒悟过来,上师和超克图,既不会给他四万两岁赏银子,也不会给他派出战将守住南边的防线。
为了喀尔喀王子觊觎一个侍女的心思,就去与明国人翻脸,可真是因小失大了。
此际,林丹汗请郑海珠和马祥麟一同进帐,当面向超克图证实,不过也是借这两个态度冷傲强横的明国人,让超克图息事宁人算了。
偌大察哈尔,美貌的少女哪里不好找,何必非盯着荷卓做佛母。
但林丹汗同时也看中超克图背后的喀尔喀势力,遂打圆场道:“超克图,明国人昨日也与我提出,他们愿意南归后禀报他们的皇帝,为我们送一些修建措钦大殿和铸佛的工匠来,再加上最好的绢帛和纸张。”
超克图咬了咬牙,再次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这回,冲他点点头,但也只是附和林丹汗的转述而已,看他的目光,仍漠然无波。
超克图从未感到如此屈辱。
有啥办法?一个部落,如何与一个帝国较劲?
超克图头一次理解了父亲素巴蒂的话:若忽必烈大汗真能转世,明国人哪里敢如此嚣张。
……
两百里外,大凌河东北,辽河西边的雪原上。
一只红狐狸疾驰而过,却突然被呼啸飞来的利箭射中,哀鸣着在雪团里挣扎扭动,直到气息渐微。
满桂纵马到近前,弯腰拔去箭矢,插回箭袋中,又拣起狐狸,搭在马背上。
“满将军好箭法。”
荷卓也驱马过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满桂瞥她一眼,自谦一句“凑合吧”,心里却乐呵。
那一夜,郑海珠和马祥麟与他商量,先以二人已经私定终身之名,由满桂把荷卓带回关内,躲开无妄之灾,荷卓也同意了。
说是商量,郑夫人的口气,分明比马将军下令时还不容置疑。
满桂看出来郑夫人是真生了救一把荷卓的心,脱口问道:“那,老子和她,是做假夫妻,还是来真的?”
郑海珠道:“她若愿意,就是真夫妻。若不愿意,过得半年,你们和离了就成。她回苏泰福晋的封地去,也不妨碍与我们的商队接洽,更是不可能再被摁头做什么明妃佛母。”
满桂咂摸咂摸,顿时觉得滋味不对,夫人这到底是,算看重他满桂呢,还是不把他当回事?
却听郑海珠道:“满桂,和打仗比,这算啥大事?你就帮个忙,又不折损啥。你明日只管带着她离开察汗浩特,林丹汗这里,我和马将军去说一句就行。南归的路上,你正好让她指指当初从叶赫部随苏泰嫁过来的路,看看辽河到大凌河的地形。”
又道:“满桂,你这次救她两回,我答应送你的好刀之外,再多几把合机铳,你和手下,一定喜欢。”
满桂瞅瞅马祥麟那副“别忘了我是你上官”的表情,也没法再说啥,只心里不忿。
老子怎么就没折损啥了?老子若半年后被一个女鞑子和离了,说出去还如何在边关做人?
南行的最初两日,荷卓总是与满桂和他的二十来个下属保持距离。
并非警惕,也非尴尬,更像是,孤独而自尊地哀伤着。
满桂明白,这姑娘,于两三个月间,命途骤变,即使将来不是没可能回到她姑姑的封地去,现下的心情总是郁郁寡欢的。
偏偏下属们还爱开他这个倒霉蛋老大的玩笑,起哄说满将军怎地不会哄女人。
满桂恼火之际,一面腹诽郑海珠和马祥麟,一面射猎泄愤。
却在射中第一只火狐狸时,蓦地想起,见过马祥麟在关内把狐狸皮交给匠人鞣制,说是要给媳妇和闺女做袄子。
满桂瞅瞅荷卓身上穿的那件黄栌灰鼠长袍。
哪有狐狸毛的暖和。
这小丫头怪可怜的,察汗浩特的富贵日子,眨眼没影儿了,多给她整几件像样的行头罢。
如此行得几日,满桂发现,荷卓的凄惶之气,渐渐淡了,似又恢复几分押运岁赏银子时的贵人气势,也能和他满桂搭腔了。
先是说关外地形,再是说叶赫部到科尔沁一带的风俗。
直到今日,夸赞满桂箭法了得。
重点是,小丫头一改与他说蒙语的习惯,用的都是汉话。
满桂仰头试了试雪原上的风向,眯着眼道:“一入正月,这风果然就变了。”
荷卓问道:“今岁,你们明国的年号,是泰昌吗?”
满桂挠挠头:“好像,是吧,听郑夫人说过,像是你说的这俩字儿。”
又拍拍马上吊着的三只狐狸:“荷卓,回头夫人南归了,劳她给你,再缝个狐狸袄子,把这个狐狸毛,缝在外头,你穿红的,一定比这个什么黄连还是黄葫芦的颜色,好看。”
荷卓浅淡地笑笑:“你直接给我吧,我会缝。”
(第九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