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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依着王安事先的叮嘱,郑海珠等在自家新商社的门口。

左府里的马车如期而至,郑海珠独自上车,对已经认熟了脸的车夫道:“你家老爷吩咐过去何处了么?”

“回郑夫人,老爷说,接上您后,去琉璃厂附近的筒子胡同,靠近杨毡胡同的第三家,门前种了一片大丽菊的宅子。”

郑海珠点头:“对,去吧。”

那是王安在宫外的一处隐秘别宅,用于和杨涟、左光斗联络。

东林自诩清流,最忌讳被齐楚浙三党斥责有勾连内廷宦官之举,但又实在需要王安这样的司礼监大珰通传风向,所以定期交换内廷和外朝的讯息时,十分谨慎。

便是接头碰面的别宅,也常换。

夕阳落下之际,郑海珠进到筒子胡同的王宅,却见与杨涟对坐议事的,并非王安王公公,而是一个四十多岁、袍衫素雅的文士。

“郑夫人,这位是汪先生。”杨涟起身引荐。

郑海珠掂量着杨涟难得平和的语气,又听他的介绍中并未披露官职,只含混地用“先生”二字称呼,多少已猜到这位姓汪的文士是谁。

文士虽已两鬓染霜、唇角松弛,目光却熠熠有神。

“见过郑夫人,在下,东林门人,汪文言。”

果然是他,郑海珠心道,明清史方向的毕业生,怎么可能不晓得汪文言。

狱吏出身,连秀才都不是,通过在衙门收点黑钱,积蓄资财,进京闯荡,被刑部堂官于玉立看中,引荐给当时的东宫大伴王安做亲信,协助王安与东林联合,力保太子,又以各种伎俩离间齐、楚、浙三派。

郑海珠进京时,就在心里给这个被称为“明末第一布衣”的汪文言挂了号,估摸着不必刻意打听,只要自己打开了杨涟和左光斗的圈子,很快就能见到此人。

郑海珠向汪文言回了礼,问杨涟:“王公公还未到?”

“他在宫中当值,出不来,和汪先生商议,也是一样的,汪先生知道了,就是王公公知道了。”

郑海珠有数了。

此际的汪文言,虽自称已拜入东林门下,实际上仍是王安在宫外的耳目和助手,历史上,他能与黄尊素并称为“东林两大智囊”,要等王安被魏忠贤和客氏弄死以后。

郑海珠于是坐下来,不铺垫废话,直言道:“来的马车上,我已请教了左公,鸿胪寺那个六品的寺丞,叫李可灼的,不是东林门人,也不是浙党的爪牙。但左公又说,这一阵,都察院有御史弹劾李可灼当年虚报过接伴银子。我今日见到李可灼去请仙师的道观,恰是抱虚观后,就疑心,即使他从前不是浙党或者贵妃的人,很快也会成为郑贵妃的一颗棋子。”

杨涟和左光斗,却哪里能有郑海珠的上帝视角,不免有些懵,一时没串起来。

汪文言这个从江湖混到庙堂的狡黠精明之人,却当真比杨、左这样的正牌文臣反应快。

“郑夫人的意思是不是,郑贵妃或许要李可灼做一件事,把他从弹劾奏章里捞出来,甚至或许还能升官?”

郑海珠冲他笑笑,继而表现出言之凿凿的样子:“郑贵妃的盛宠,早已随着先帝大行,而成了过眼云烟。但现下,大明没有皇后,她以太妃之位,仍能钳制后宫所有女子。如果我是她,就仗着万岁爷的选侍们不敢阻拦,以广育子嗣之名为万岁爷送去女色,待万岁爷纵欲无度、龙体抱恙后,让这个鸿胪寺的李可灼,进献道家所炼的仙丹。”

杨涟和左光斗闻言,面色皆有些不大好看。

这个郑氏,自己也是女子,编排床榻之事怎地如此直接,对天子也不敬。

王安虽与东林派合作,但晓得大明文官的火爆脾气,哪敢告诉他们郑贵妃已然送了八个美人给朱常洛,君王不仅收了,还确实贪欢甚于往日。

杨涟蹙眉道:“就算,唔,就算万岁爷要诊脉开方子,也是太医院去,什么时候轮得到鸿胪寺?”

郑海珠盯着杨涟:“太医院开了方子,也须御药房去煎药。那日文华殿进讲时,我问了王公公,如今管御药房的,恰好是崔文升……有崔公公看着,御药房只怕会煎出毫无药效的汤剂来。届时,李可灼就可以进献仙丹了。”

杨涟一怔。

他毕竟是堂堂外臣,政治斗争的阵地在外朝,最多就是盯着司礼监掌印和秉笔太监的人事变动,因为那涉及帝国行政最重要的批红权力,对于什么御膳房御药房的管事太监,他怎会去关心。

但崔文升乃是跟了郑贵妃几十年的亲信内侍,杨涟和左光斗都清楚。

杨涟看向汪文言。

汪文言内心,实则已在几个回合间,对今日头一次照面的郑海珠,抱有刮目相看的评价。

汪文言觉得,这妇人好像一个中途加入的弈棋者,能复盘对手的前招,也能合理猜测对手的后招。

“杨公,左公,文言觉着,郑夫人的提防很有道理。文言近日也确实听宫中的消息说,万岁爷招幸宫人,有些不大寻常。”

郑海珠淡淡一笑:“不奇怪,郑贵妃给人,崔文升给药。他管着御药房,进献催情药,王公公也不好管他。”

“夫人,慎言。”左光斗眼瞧着杨涟面色已经黑得像锅底,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郑海珠。

郑海珠却容色坦荡:“论心不论迹,杨公和左公看我,难道是咀嚼后宫春事的心思吗?我说的,不过是多少前朝往事中也出现过的大坑。天子再是九五至尊,亦有七情六欲,亦会受人蒙蔽。新君登基,恰是心怀鬼胎者买弄伎俩的时候。我是真的着急,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汪文言亦附和道:“确实,万岁爷在大典之前,就批了不少奏章,起复东林,发内帑犒赏边关将士,这般大好局面,容易教我们懈怠了警敏的心思,疏忽了后宫或许更有大患。”

杨涟方才不悦,只是因为他分外尊崇君王体面,对于郑、汪二人的分析,他实则也认可。

郑海珠佯作不解地问道:“有一点,我不明白。就算贵妃设局谋害万岁爷,她的亲儿子福王,也不可能即位吧?万岁爷有皇长子和皇五子。”

杨涟答道:“万岁爷无后,东李西李品阶太低,皇长子不算冲龄,却也还年少,郑贵妃恐怕想尽快被封太后,然后以太皇太后之名垂帘摄政。”

郑海珠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将齐楚浙宣四大反东林的臣子罗织在一道,倘使皇长子即位不久、尚未诞育之际,也……也大行了,遗诏中或许就出现立福王为帝的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