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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卸了张名世的手链和脚铐。

经年的牢狱生活,就算骆思恭敬重边将,吩咐狱卒莫折辱和冻着饿着张名世,日常洗漱却是莫在想着讲究的。

张名世带着满身比牛马牲口还重的臭气出来,与众人往诏狱门口行去时,莫说衣衫倜傥的年轻公子骆养性,就连刘侨,也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好几步。

郑海珠倒不介意的模样,神态自若地与张名世并肩走着,知道他此刻最爱听家中光景,便说些去绍兴张府拜访的情形。

又路过供奉马千乘牌位的牢房时,郑海珠唤住刘侨道:“都督稍候,可否容我看看灵前的地方,快中秋了,马公的儿媳,想托我送些果子来。”

刘侨不疑有他地爽快点头。

一旁的张名世见了,打个愣神,语气复杂道:“原来朝廷还想着马宣抚。倘使云南的苗部,能如川蜀的石砫那样太平,老子也不会受这六年冤屈。”

郑海珠巴不得张名世发牢骚发得久些,好给她机会再察看细节。

果然,脚下的地牢里,那方狭小空间中,仿佛被清理过一般,不但床板没了,泥地上也光溜溜的。

她没有多问,转身出了牢房。

办完一应手续,离开诏狱、上了骡车后,郑海珠指指赶车的秦方道:“张公,这是老秦,我商社在京中分号的管事,他先送你去客栈,一应用度我们都备好了。今晚我与另一位酷爱火器的小友,设宴庆贺张公脱身囹圄。”

张名世看着比不惑之年还要苍老许多的脸上,皱纹如水波般漾开。

“郑夫人,敢问那位才俊名号?”

郑海珠和声和气地介绍:“他姓卢,名象升,也是我们南直隶的文士,已有举人功名,但夫子们的圣贤书外,他更爱本朝的火器册子。几年前我的火气厂还是个打铁铺子的时候,他就是管事了。我拿他当自家弟弟一般,便与他讲,卢贤弟那一手挥舞大刀的硬功夫,若去考武举,定也名列前茅,他竟真的动了舍弃科举制艺的心思。”

张名世淡淡“哦”一声。

他到底年纪和阅历摆在哪里,如何听不出郑海珠的铺垫之意。

是说那后生小子,虽是读书人,却不会看不起武将。

终得自由的喜悦,以及眼前这妇人礼数周到的安排,和娓娓道来的话语,都令张名世彻底放松下来。

他于是直言道:“郑夫人为老夫如此奔走,老夫感激不尽,也不与夫人生分了。劳烦夫人借老夫几两银子,好教老夫坐船南下。唔,若夫人不嫌弃,老夫回绍兴看过孙儿后,就去夫人的火器厂,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可好?”

郑海珠就喜欢这种不绕弯子的交流方式,遂也不再客套,开口便如排兵布阵似地。

“此番张公出狱,是遇赦,并非起复,一时三刻恐难再授军职。我那火器厂求贤若渴,自是最愿张公能屈尊前往指点。不过,因我已蒙恩准,能进文华殿为皇长子授课,所以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张公得留在京城,助我和那位卢公子,琢磨着怎么给皇长子,把火器妙法讲得有趣。”

“呃,如此……”张名世的双眉微微蹙了蹙。

郑海珠知他回乡心切,听说要看似被一个妇人“挟恩图报”般拉着不让走,自然郁闷。

但现下,郑海珠很清醒,自己须按捺住对于人伦的同理心。

“张公,”郑海珠带上了惇惇之意,亦不掩饰自己从真实资历中积攒下的强势,“我昔年,从辽东到闽海,敢与辽东和福建的总兵参将们,还有马宣抚虎子那样的少壮勇将,称一声同袍。但越是敬佩我大明的武臣,我越是觉得,将才还是太少了。张公你正是当打之年,现下有了好机会,正该让新君,知晓你的名号。”

张名世却苦笑,苦笑深处又有藏不住的忿忿,一时便现出对郑海珠所言的不屑来。

“夫人未到三十岁,就得了赐服和敕命,如今又要给未来的太子去做女师傅,如此一帆风顺,自然看诸事都如鲜花烈火般。老夫却已没什么鹏鸟之志和沙场雄心了。老夫,被朝中那些文官儿,那些刀笔吏,害得还不够惨么!”

郑海珠摇头:“张公此言差矣。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公一身本事,一肚子精研火器的门道,岂可一朝被蛇咬,就此堕了精气神呢?”

继而,她露出和张名世类似的苦涩,但苦涩之中却不全然是发泄情绪的愤懑。

“张公以为我一直万事顺遂?呵呵,公怎知我没被大明的文官祸害过?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比猪下水还臭不可闻的心思,仗着自己管着太仆寺的钱袋子,就要辱我欺我的文官,我也不是没遇到过。但咱也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战抚顺的时候,挂兵部侍郎衔的张铨,他不是文官么?急调福建、撑着俞咨皋俞总兵,和红毛拍桌子谈条件的商周祚,你那绍兴老乡,他不是文官么?这一回给万岁爷上奏求情的杨涟,他不是文官么?”

张名世先被郑海珠戴顶高帽子,又听她亦倒了一番苦水,再耳闻那几个被她夸赞的大明文臣,便也不觉得这小妇人要与他争论个是非曲直了。

况且,人家也的确没说错,当年构陷他老张的是御史之笔,如今助他老张囫囵着出来的,不也是御史之笔么。

郑海珠见张名世面上有融冰之象,觉着不必再说劝君重燃斗志的车轱辘话,便缓和了口吻道:“先头斡旋之际,怕太张扬,不敢知会张公的家眷。前日从杨御史那处得了准信,我便用驿站的邮路,写信去绍兴,请令郎北上。绍兴过来,总也需个把月才能到京。”

张名世高兴起来,舐犊之情蓬蓬而起,心下再一琢磨,就算自己真的决定卸甲归田了,儿子总不甘心跟着做田舍翁,要么从军,要么考进士做文官,哪条路不得朝中有人?

如此忖来,这位郑氏的确给了自己一个重兴门楣的好机会。

他搓了搓手,笃诚道:“夫人说话做事,的确妥帖,老夫佩服。”

……

是夜,郑海珠在秦方推荐的鸿雁楼设席,杨涟自然不宜出现,作陪的只卢象升一人。

卢象升去岁春闱不中,在南京国子监,继续备考。

下一次会试要两年后,不甚急迫,他一接到郑海珠的急递召唤,弄明白简单的原委,登时兴冲冲赶来。

今日与张名世相见,一个是七分理论、三分实践,另一个则是实践为主、理论随缘,酒桌上一聊,不到半个时辰便弥补了彼此短板。

加之卢象升素来对沙场征战、攻防门道极感兴趣,张名世从前在云南时,因彼处地形复杂,又对仰攻山崖、抢渡河滩、草原杀伐、攻城拔宅,样样精通,是以二人相谈甚欢。

郑海珠在一旁静静听着,抽空将席上佳肴吃个八分饱,听他二人开始一问一答地讨论实战时,便问酒楼伙计讨来砚台纸笔,准备写字。

张名世侧头,下意识地露了惊异之色:“夫人作甚?”

郑海珠笑了,瞅瞅包厢外头,低声道:“莫紧张,我又不是东厂的番子。我是将张公说到的新奇木作,记下来,仔细琢磨琢磨,怎生给皇长子讲得有趣些。这叫,备课。”

张名世唇角一松,他才不在意“备课”这种自己没听过的词藻,不是录口供就好。

卢象升也从对沙场宿将的追星心态中醒悟过来,帮着解释道:“夫人去打听了,皇长子喜欢木作,颇爱打制各种木头机关。夫人就寻思,火器也并非只有铜铁冶炼和药石配伍,铳有铳架,炮有炮车,都是木头做的。再者,火器之法,其要旨还在于攻敌、御敌,所以攻防之中火器之外的木质械具,也可以先给皇长子讲起来。”

张名世了然:“如此,有理有理,夫人真懂循循善诱。”

郑海珠也不客气:“其实我是开学校起家的。”

她说到一个“校”字,想起或许在将来出现的名讳问题,便又顺手写在纸上,作了个着重记号。

张名世凑上去,主动道:“殿下喜欢木疙瘩机关啊,那夫人写个巢车,那玩意儿有意思,当年在西南那块,播州杨应龙叛乱,我明军各营都备有巢车。”

郑海珠道:“好,我先记一笔,明日劳烦张公细细说与我和象升贤弟听,我们最好能画出个大概。”

如此说说写写,吃吃喝喝,三人至戌中时分才结束欢谈。

因京城宵禁,左府的管事已带着左光斗的腰牌,在酒楼前候着。

郑海珠将张、卢二人送去客栈,回到左府门口时,李大牛上前禀报。

“夫人,我在柳泉居坐了两个时辰,果然有人去跟伙计打听,可有夫人和张参将样貌的客官,在包厢用膳。还问,统共几人,其他来的,是文士,还是瞧来有功夫的武人。”

“伙计怎么说?”

“伙计觉得莫名其妙,还反问,文武哪里都写在脑门上,有的文人象杀猪的,有的武将倒儒雅得很。”

郑海珠没心思笑,又道:“你坐那儿,瞧见进来又出去的客人了?长什么模样?”

李大牛道:“我每一茬都盯了,没有很快走的。来打听的应该很精明,先坐下吃些酒菜,临走时才问的。”

郑海珠的眉头拧了起来。

“柳泉居设宴的幌子,宴请要客的幌子,我们只扔给了那个书吏。这么说,他,或者说他背后的谁,果然盯的是我?”

李大牛也纳闷:“咱们能得罪诏狱啥人啊?夫人上次拜见骆指挥和刘都督,这回去提张参将,不都是光明正大的事。”

“嗯,他们不应该对张名世这种关了好几年、背后屁势力没有的倒霉边将瞩目。应是听那书吏禀报,今日还有重要的人。他们想瞧瞧,那人是谁。他们想弄明白,我的行踪,在京中结交哪些人?”

郑海珠想起马千乘那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牢房,忽然一阵鸡皮疙瘩,仿佛背后有两只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忽又想起一事:“对了,今日我问起刘侨的小公子身体如何,刘侨说还是闹肚子,但吃一副郎中的方子,就能安稳地睡上四五个时辰。这肯定不对,哪有才过半岁的奶娃娃,一觉睡得比我们还久的。你这几日,去查查那个山西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