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这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的本子。”这天夜里,王诚瞧着乾清宫里灯光明亮,便知皇帝没睡。
他轻轻进来,将奏疏放在御桉上。
朱棣正闷头批阅奏疏,似牢骚似的道:“王诚啊,你在东厂当差的时候,遇见过这样的事儿吗?”
“你说说,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人的钱,是不是就是朕的钱?别人家的地,是不是也是朕这个天子的地?”
王诚笑着道:“爷说的是。”
“那就是了。”朱棣看着这份奏疏,忽然抬起头道:“现在朕想要把自己的地和自己的钱拿回来,朕是做错了?”
“你在东厂,可是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吗?”
王诚这才明白皇帝到底是在说什么问题,他说道:“爷,这种事情莫说东厂,便是整个天下,那也屡见不鲜了。”
“就如这次河南行折亩,若是没有钱家的家主钱宽招认,朝廷岂能知道这些个个头顶仁义的豪绅财主,私底下却是这样一副样子。”
“哼。”朱棣将这份奏疏扫落在地,道:“敕谕通政司,以后这种本子,就不必送到乾清宫来了,朕瞧着烦。”
一侧通政司的官员忙躬身道:“臣遵旨。”
见通政司捧着本子走了,朱棣这才眼帘垂下,将视线挪到了刚送来的这份奏疏,看见上头三法司的落款,翻开说道:
“这桉子闹得这么大,这么快就结了?”
皇帝自然是在明知故问,王诚心里明镜似的,却也要配合演戏,道:“是啊,忠国公在昨儿的会审时离席。”
“没了忠国公,三法司很快就把事情定了,但是此桉涉及到陛下给范广指婚的钱家,三法司不敢随意做主,特意要奴婢送来。”
“他们还算识相,说吧,有什么新进展?”朱棣冷哼一声,把奏疏放下,批阅了一下午奏疏,也是懒得再细看了。
王诚说道:“忠国公找来的人证,是钱家庶出的第三子钱宏力,这钱宏力却在刑部公堂之上,被钱家的嫡长子钱髦,和嫡长女钱素昕指认为弑兄害母之人。”
“三法司也因为此事,将钱宏力所作证词认定为伪证,不予考证。”
“这事儿,倒是有些有趣了。”朱棣喃喃几声,道:“那个做假证的钱宏力呢,把他叫来,朕要问他几句话。”
“奴婢正要说,钱宏力死了。”
王诚有些后怕,说道:“当时钱宏力如同疯狗似的乱攀乱咬,竟然抱住忠国公的腿,说假证都是忠国公吩咐的,不慎被踢死。”
“好一个不慎被踢死...”朱棣倒是不意外,以石亨的力气和技巧,如果真想一脚踢死一个常人,真的不难。
何况这钱宏力出身富贵之家,平常估计也是不怎么运动的,身体好不到哪儿去,石亨这种常年在沙场上拼杀出身的武将,踢死他的确不算什么特别令人惊讶的事。
“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对于石亨的事,朱棣也没多问。
这倒归功于王诚的识时务了,这次奏报,君臣二人是当着大家的面在说话,不是私房话,所以要讲究技巧。
在王诚的口吻中,石亨俨然是受了无辜之灾的一方,被牵连进来,是那钱宏力自知死到临头在疯狗乱咬。
石亨“不慎”,将之踢死。
朱棣不去多问,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看在外人眼里,这是充分表明了对石亨这位两度立定策之功的从龙之臣的信任之情。
但是对于朱棣来说,这是一种缓兵之计了。
石亨的做派实在是太简单了,不过就是一个死无对证,现在去逼问,很可能引起反效果。
对于石亨,不宜操之过急,不能和对付孙氏母子的办法一样蛮干,需要用帝王之术,将他的羽翼慢慢剪除。
朱棣之所以对孙若微和朱祁镇母子一蹴而就,直接发动政变,是因为孙氏母子实际上的根基很薄弱,只是占据了正统名份。
将孙氏一族中最有势力的孙继宗调离亲军都指挥使司,就是明升暗降。
石亨却不同,其先后在大同、京师领兵多年,羽翼遍布畿辅、地方,甚至京师防军大半也都是他的下属。
如果蛮干,很可能干不过,还被对方打着替天行道、清君侧的名义,最后变成一个傀儡天子。
这种没把握的仗,朱棣不会去干。
王诚听见皇帝没多问一句,心中松了口气,笑道:“三法司终审判决范广无罪,官复原职,仍任京营左副总兵,总操神机营,恭喜陛下。”
“如此朕就放心了。”朱棣微笑说道,随后脸上笑容一滞,缓声道:“对钱家如何处置,你是怎么看的?”
王诚一愣,随后连忙跪在地上,道:“爷,太祖有祖制,宦官不得干政,对朝政之事,奴婢一向只是传话,不敢有什么话。”
“哈哈哈。”朱棣大笑几声,道:“你与朕的关系,岂能是一般宦官相比,朕既然问了,你放心回便是。”
“不论如何,朕是不会怪罪的。”
王诚只好唯唯诺诺道:“奴婢觉得,钱家家主钱宽虽然在折亩之事上配合朝廷有功,却不足以抵其本人之罪。”
“钱宽宠爱小妾,本是人之常情,但却因为宠爱小妾而疏远糟糠之妻,甚至于漠视小妾郑氏逼死正妻周氏,将周氏所生之嫡长子钱髦逐出家中。”
“钱宽之做法,不符合本朝礼法,奴婢觉得,就算他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钱家全族亦当充军戍边。”
朱棣听着,不断点头。
上一世,朱棣终生只立了一个皇后,便是现在的仁孝文皇后徐氏,徐氏死后,连近女色之事都很少再有,便是出于对徐氏的尊敬和爱护。
这钱宽所做,无疑是令朱棣深恶痛绝,连糟糠之妻也能抛弃,坐视奸人将之害死却无动于衷,这样的人,朱棣用着都觉得恶心。
“你的看法与朕相同,朕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朕却觉得,钱宽之罪,只是他本人之罪,不必牵连整个钱家。”
朱棣站起身,缓缓走出乾清殿,道:“钱家在配合折亩之事上,是河南诸多豪绅之首,朕有意赦免钱家全族之罪,既然钱宏力已死,便只罚钱宽一人。”
“陛下圣明!”王诚大喜过望,连忙匍匐在地,高声喊道:“陛下仁德,感怀苍天!
”
这其实也是王诚的意思,一开始王诚是说漏了嘴的。
他第一句话也有说,这是钱宽“一人之罪”,但是很快在下一句转变了口风,变成建议严惩整个钱家。
最后赦免整个钱家全族的,是景泰皇帝,而不是他这个东厂提督的建议。
归根结底,恶人还是得让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