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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6章422.癌

“从我年轻时开始,卡鲁索广场上肮脏的廉价出租屋和牲畜棚就一直在让法兰西蒙羞。它们更像是不断低哼政府无能的垃圾胡乱堆砌在那里,让我看着如鲠在喉。如今我受皇帝陛下重托重回巴黎,接到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把这一切清理干净。”——乔治-欧仁·奥斯曼《回忆录》

刚开始巴黎的整体改造规划出自拿三皇帝之手,还有些更要追溯到拿破仑时期,奥斯曼上任前很多计划就已经通过了审批,他其实就是个项目管理员而已。

拿三见他管理得当,改造井然有序,这才有了之后大刀阔斧的大面积改建。

从斯特拉斯堡大道、塞瓦斯托波尔大道,再到圣米歇尔大道,从中心城区到西岱岛,再到塞纳河沿岸和城墙内外,奥斯曼对任何意见都充耳不闻,无视任何反对和妥协,雷厉风行地推进改造计划。

改建前,救济院坐落在环绕巴黎圣母院的贫民窟中。

那里原来是一片充斥着低级剧院和各种见不得光的混乱街区,交织着潮湿扭曲的小路。密密麻麻的破烂棚屋里挤着一大群无力抵抗破拆工程队的卑微居民,每天需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或者选择小偷小摸度日。

去年年末,这些居民和救济院被遣送到了城墙外的一个村镇里。

那里看似还过得去,但住久了就会发现比原来的贫民窟更麻烦。村镇周围充斥着各种污染严重的工业区,新救济院大门旁就是污水渠,以及一大片荒野。工人每天要跋涉数公里往来于工作场所和居住地,赚取可怜的几法郎,还得当心别成了小偷们光顾的对象。

也只有这座依靠村落小教堂勉强维持运营的救济院,才是他们最后的庇护所。

可惜的是,就连庇护所的大门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卡维坐在颠簸的马车车厢里,一路看着萧条破败的城外村镇里搭满的简陋棚屋。它们中间用垃圾堆里训来的废木板隔开,棚顶会再多放一两块锈铁皮,至少保证下雨时棚子里有块干燥的地方。

“奥斯曼先生,我觉得您选错了职业。”卡维笑着说道,“您当初要是进入巴黎大学医学院,现在一定是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外科医生。”

奥斯曼坐在卡维身旁,一时间没听懂他的意思。他抬头看了两眼面前的秘书和护卫,见他们没反应,只能问道:“卡维医生为什么这么说?”

“有一种疾病叫癌。”

卡维回过头,伸出十根手指,做出了一个类似螃蟹样子的手势:“它们来自我们的身体健康组织,会不断汲取养分生长,但却无法为身体带来任何有用的东西。”

“所以外科医生会选择手术切除它们”奥斯曼不是傻子,说到这儿便意识到卡维是在调侃自己,“我们没有把它们当作所谓的‘癌’,巴黎市区重建后已经有了许多新公寓和住宅楼,他们赚了钱完全可以住进去。”

秘书和护卫面面相觑,绝想不到从来不愿妥协的奥斯曼今天竟然和卡维聊起了民生问题。

卡维摇摇头,用力扯上窗帘,不再看向窗外:“你是说新建的林荫道上那些公寓?”

“对,很多房地产商在那些干净的马路两边盖了数不清的公寓楼,数量要比已经拆掉的老城区多得多。”奥斯曼还在竭力解释,只不过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解释有多无力,“我们也开设了‘慈善工作室’,一直在募集资金帮助他们。”

“看来这笔募集了好些年的资金还在前来帮助的路上。”

“.”

卡维只是个医生,自知能力有限,说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但对于面前这位性格和自己相类似的高官,他还是希望给一些靠后人智慧铺就而得的建议:

“奥斯曼先生,我不清楚政府内部是如何运作的,但我很清楚那些新公寓的出租价格。最低也要每月30法郎,只有一个单间,楼内共用卫生间。”卡维说道,“你觉得这些贫民有钱租么?”

“世博会期间,租金确实涨了些”

“这是去年冬天的价格,现在最低得70法郎。”

卡维不愿和他多做辩论,只想输出自己的观点:“我对经济和政治都没兴趣,但就我观察下来发现,人都是自私的。如果连国家都不帮那些穷人,难道还想让爱财如命的资本家去帮么?”

奥斯曼深吸了口气,就像许多同类人一样推卸起了责任:“这不是我该关心的。”

“确实,这应该是拿三皇帝陛下关心的。”卡维摊开手,笑着说道,“他难道就不怕这些原本支持他的工薪阶层最后变成他的敌人?”

奥斯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从不介入市井民情,他轻蔑和高傲的态度也不会敦促自己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奥斯曼只是执行拿三命令的左右手,出事之后的背锅侠而已。

卡维见他如此也没有继续表达的欲望,归根结底他也就是发泄一下。

不过他还是得感谢奥斯曼。

这几天经历了玛蒂尔德的邀请、实验失败、发现“伯蒂”身份、搞定医学院引水管道、筹办聚会,卡维频繁应付这些琐事实在心累。

眼看接下去还有一周以上的空窗期,兰德雷斯又不待见自己。虽然因为贝莎的关系不反对他去主宫医院,但卡维也不喜欢硬着头皮去抢班夺权。要是让他一直这么闲下去,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座城市继续待下去。

好在奥斯曼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或许在救济院里找个病人救一救也是个不错的工作。

令人感叹的是,就连精神病人在选择度过余生的居所时,也会因为财产多寡而有许多种结局。

有钱的可以住进精神科医生在郊区开设的疗养院,那里有山有水有田野和庄园,让他们充分感受到自己失去的只有些许精神。

地位稍差些的,可以以相同的价格住进市区的疗养院,虽然硬件设施没那么高级,只有庄园,但病友里却有不少艺术家。以前大家都是沙龙里的常客,彼此都互相认识。

再穷些,大概到了中产阶级的水平,住的就是普通的精神病院了。没有舒服的温泉和其他享受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冷水水疗、催眠、麻醉、灌肠等等。

再落魄那就是工薪阶层了,他们往往没时间也没钱去精神病院,只能在工作岗位上做到干不动为止,然后免费被人拖去最差的精神病院囚禁起来。

鉴于已经有许多精神科医生提倡对精神病患实行“非监禁性”治疗,绝大多数精神病院都放弃使用机械性约束治疗他们的患者,所以这类以囚禁为主的精神病院并不叫精神病院,而是临时监管所,只能保障日常生理需要,其他一概不管。

像什琳娜这样的女人,救济院和收容所才是她去的地方。

而如今,映入眼帘的临时收容就委身于一家破落教堂旁边。或许外观上还算过得去,至少它还有完整的房顶,还有窗户和土墙,甚至还有阁楼。可要是进入里面,就要面对扑鼻的恶臭和肆虐到普通人怀疑人生的蚊虫叮咬。

这里没有床,只有一团团破布破毯子和杂草铺,什琳娜就蜷缩在角落里。

瘦,极致的瘦。

不是那种病态恶液质所带来的全身衰竭,也不是缺维生素和蛋白质的水肿和皮包骨头。什琳娜的瘦就是长期饥饿所导致的,最纯粹的那种瘦。

贫血让什琳娜的脸上没有血色,除了偶尔会有面部肌肉在抽搐外,看不出和死尸之间有什么分别。好在她的身边还有半块没能咽下去的黑面包,她的手也还能动,就算挺了个大肚子,还能侧躺着给一件衣服缝钮扣。

为了清洗方便,她的头发被剪碎了,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脚上自然不会有鞋子,脚底有好些伤口,许多都愈合了,但有一条正在溃烂流脓,时不时就有苍蝇停在那儿尝上两口。

“本来负责管这里的人刚来没几天就受不了了,带着政府发来的抚恤金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一位负责的修女手里端着一大盆脏衣服,对他们说道,“这里的人只要神志清醒能动弹的都要工作,做最简单的计件零工,大概4-8个小时左右。他们没法长时间集中精神,8小时是极限了。”

“你们呢?你们也要工作?”

“我们是隔壁教堂的,本来钱就不多,想要维持这里的日常需求,我们也要工作。”

“一天能赚多少钱?”

修女指着门外晾晒衣服的修女:“我们一个人每天能赚2法郎,但和她们一起平均下来,也就30-50生丁,只够给他们买面包的。”

“这也太少了。”卡维继续问道,“她的肚子?”

“肚子?”

修女放下脏衣服,在旧裙子上擦擦手,看着面前四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笑着说道:“如果你连着三四天都吃不到东西,饿昏了眼,踉踉跄跄地走在马路上。这时一个男人说有吃不完的牛排、面包和红酒,你也会义无反顾跟他走的。”

这时门外另一个年龄稍长些的修女晾好了衣服,提桶走了进来:“你们在明知故问吧?干这个总比死在路边,变成一具没人人领的尸体要好啊!”

卡维有些听不下去了,直接帮什琳娜办了手续。

所谓的手续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他们的本子上签个字,然后帮她收拾完东西就行。什琳娜还和其他人不一样,除了放在身边的一本小册子,没别的东西了。

临走的时候,卡维留下了一张100法郎的钞票,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也许奥斯曼是真的喜欢她的文字,刚拿到那本小册子就翻了起来。还是和那本书一样的情况,破破烂烂的封皮,模糊到看不清的书名。

和那本已经写完的书不同,册子里只潦草地写了个开头,大概四五张纸的样子。

“太奇怪了!全篇竟然没有一处涂抹的痕迹,没改一个字!”奥斯曼看得很认真,“她的天赋实在惊人,我从没见过任何写得比这更精彩的文字了”

卡维没那个兴致,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让这个女人活下去:“奥斯曼先生,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除了还活着,她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

奥斯曼合上了小册子:“那好消息呢?”

“他们还活着。”

卡维在马车上给什琳娜做了体检,越做他的眉头皱得越紧,也越头疼。

肉眼可见的就是足底感染、营养不良、口腔溃疡和贫血,此外她呼吸有啰音和痰鸣音,体温也很高,应该是比较严重的肺部感染。

简单测了心率和呼吸频率都很快,听诊声音也有些远,不排除有心包积液和胸水。肚子也不太平,鼓胀的孕肚移动性浊音是阳性,应该有不少腹水。同时她的肠鸣音也非常亢进,可能因为饮食结构过分单一,粪便干结导致肠梗阻。

相对这些来说,身上和头发上的虱子,以及耳道里的蛆虫反而显得没那么危害生命了。

如此复杂的情况即使放在现代也显得特别棘手,那些没处理过体表寄生虫和严重营养不良的年轻医生可能根本无从下手。

而在此基础上,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站在医生的视角,以什琳娜如今的状况来看,那就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炸弹,分娩便是引爆炸弹的引信。

“你在开玩笑吧!”兰德雷斯站在病房门口,拦着卡维,“你要把一个从垃圾堆里捞出来的疯女人送进我的病房???你不会是实验失败多了精神也出问题了吧?”

“喂,注意措辞。”卡维轻咳了两声,解释道,“她怀孕了,病得很严重。”

“巴黎那么大,病的怀孕的多了去了!”兰德雷斯抬手随处一指,“难道她们想入院,我都给她们进来,就因为她们挺了个大肚子?更何况她还是个疯子,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病人的感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