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确切来说是38小时后的5月12日早晨7点,爱德华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住了好些年的卧室,没太多豪华的装饰,春日阳光透过花色玻璃肆意撒在地面上。
他掐掉了接下去的两小时回笼觉时间,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快速穿上拖鞋,裹上长袍,急匆匆地打开房门,对着空旷的楼道喊道:“法鲁克!法鲁克!!!”
喊了三声后,远处一扇门被人打开,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走了出来。
他边整理着领结衬衣,边向爱德华的房间迈着步子:“老爷,您今天起得有点早。厨房应该还在做早餐,是你最喜欢的欧姆蛋和烟熏三文鱼,还有.”
爱德华对早餐毫无想法,打断道:“那家伙死了没有?”
管家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这才回道:“书记官和您的外科顾问都在那儿盯着,有了结果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
“那就是还没死。”爱德华有些不悦,“手术后已经过了两天,说好撑不了几天的,怎么还没死???”
管家也没太好的安慰方法,只能随口说道:“也许很快就死了吧,说不定就在今天。”
爱德华长叹了口气:“算了.”
“您要不回屋再睡一会儿,早餐还是按照之前的规矩放在餐桌上。”
“嗯,不用。”爱德华摇摇头,“睡不着了。”
“那等做完我直接给您送进屋。”
“我没什么胃口,还是别送了。”爱德华脸色非常难看,回到房间关上了房门。
两天前的下午五点,手术成功后,他便顺了民意放了费尔南。不是因为他多仁慈,也不是仇将恩报,而是希望他死于手术术后的并发症。
按照卡维之前的说法,费尔南熬不过三天。就算熬过了手术并发症,他腹部那么多条切口肯定会有术后感染。切口越大感染越严重,整台手术又在户外进行,加上费尔南的身体并不好,所以死应该是必然的。
爱德华已经不再信卡维的鬼话,但自家医学顾问的话还是能听下去些。
按照他对外科的理解和多年临床手术经验,结论其实和卡维所说差别不大。
这场手术时间久,范围大,受损组织多,肯定会带来大量手术并发症。包括且不限于消化道梗阻、腹腔内出血、消化道再次出血、消化道瘘、体液平稳紊乱,活下来的可能性基本为0。
而费尔南肚子上的切口也一定会发生溃烂,而且是非常严重的溃烂。不出意外,术后第二天就会出现切口周围红肿,第三天开始切口出现流液,第四第五天就会崩线。
最晚一周后,切口必然会流出浓汁,整个腹腔会烂成餐馆丢厨余垃圾的垃圾桶。
爱德华信了,可以说是坚信。
他不懂医学,不懂卡维的手术,但他懂外科。法国巴黎的外科手术就经常会出现切口溃烂,能活下一半人就不错了,何况是那么大的切口。
同时,他也更喜欢这种类似折磨一样的惩罚方式,也算大仇得报。
所以爱德华放弃了广场行刑,把一切交给手术并发症和瘴气,希望它们能快点结果掉费尔南的性命。然后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叫上几位维也纳知名的报社记者,将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全写上一遍,给自己加加戏,增添一抹传奇色彩。
可就在做完决定后不久,一股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不安感慢慢钻进了他的脑海里。
忐忑、担忧、焦虑,虽然医学顾问、卡维以及许多其他外科医生都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可爱德华还是生怕节外生枝。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并没有随时间而消散,反而是像附骨之疽一样慢慢地侵蚀着他的所有日常思维活动。
爱德华过得很煎熬,但名为死亡的解药并没有按照医学预期那样,以电报或者口信的方式来到他身边。它只是去费尔南的床边溜达了一圈,马上就和这位死刑犯渐行渐远。
5月12日下午,费尔南切口出现红肿,体温升高,但5月13日上午,切口红肿虽然还在,但体温降了下去。到了当天下午,切口红肿也缓解了一些,并没有进一步发展的迹象。
5月14日,费尔南的部分切口还残留了些感染,但绝大多数已经开始闭合。之前一直渲染的术后并发症并没有出现,他甚至已经能开口讨要非流质食物,并且对病房的环境要求越来越高。
5月15日,费尔南的切口上的所有感染征象全部消失,没有红肿,没有溃烂流液,崩线更是无从谈起。听那位去警局看守所蹲点的医学顾问所说,费尔南甚至已经开始询问拆线的细节
5月16日,爱德华再也坐不住了。
他在得知了费尔南最新的身体情况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卡维,是这家伙把自己推进了这道深坑,必须得找他讨要一个说法才行。而就在他离开大使馆准备登上马车的时候,一份维也纳早报出现在了车夫手里。
“今天有什么新闻?”
爱德华已经连续6天没吃早餐了,也连续6天没读早报,所以询问就成了每天的必经内容。车夫知道他最忌讳的事儿,直接把报纸藏在了身后,笑着搪塞道:“没什么值得看的新闻。”
如果不藏报纸,兴许爱德华就不问了。
可现在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外加硬装出来的笑容,让爱德华总觉得事有蹊跷,越发地想要看一看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拿来我看看。”
“大使先生还是别看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车夫连忙找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消息,说道,“无非就是昨天的歌剧上演成功,拉斯洛又在多瑙河边开了家新的钢铁工厂”
“给我看看!”
爱德华懒得听,直接伸出了手。
车夫长叹口气,很不情愿地回身取下报纸交到了他的手里。虽然也做了补救措施,把正面头条那一页翻了进去。可对爱德华来说,这种小伎俩毫无存在的意义。
当他翻到头条那一页,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是什么道理?!!”看着手里的早报头条,爱德华的心像是被血管钳狠狠夹了一把,难受至极,“他是死刑犯!他凭什么接受维也纳日报记者的专访?”
“听说是因为手术打破了好几项奥地利外科的记录,采访不到主刀,所以只能去采访病人。”车夫在车门前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报社媒体无聊”
“无聊为什么不来找我???”
爱德华真正在意的并非费尔南接受采访,而是自己没有接受采访:“我是手术广场的主持人,手术先经过了我的同意才得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我才是整台手术的主导!”
车夫听着无话可说,只得帮他关上车门,爬上前室,拉起缰绳就准备往市立总医院驶去。
一路上爱德华疯狂自言自语,他的无奈、焦躁、郁闷全体现在了这一句句抱怨之中。可惜在旁人眼里,至少在瓦雷拉和格雷格眼里,手术的主导一直都是卡维,主持人永远属于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
早报头条并没有结束掉爱德华的倒霉运气,就和几位记者一样,他也没在市立总医院找到卡维。伊格纳茨、赫曼、达米尔冈和贝格特等人都说没见过他,而且对他的行踪一问三不知。
接下去爱德华又跑了一趟卡维的住所,吃了闭门羹。
又跑了一趟霍夫堡皇宫所在的军医处,闭门羹没吃到,但依然没找到卡维。
直到12点,爱德华来到警局,都没能打听到一丝卡维的消息。而卡维的失踪并没有让他觉得太过难堪,真正让他破防的,还在于费尔南的身体状况。
“这不是大使先生么。”
此时的费尔南还被关押在看守所里,住的单人房间,吃喝拉撒睡一应俱全。见到爱德华的时候,他正从床上起身想去床边的坑位解决内急问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爱德华彻底气炸了,回身盯着自己的顾问:“这就是你说过的术后并发症?”
“这”
“这就是你所说的术后切口溃烂?”
“我也不”
“餐馆的厨余垃圾?”
“我真的”
“你怎么解释?”
“唉”
这位顾问的误判让一位拿三皇帝的代言人蒙羞,也让法国蒙羞。爱德华很想把他撤掉,可真愿意陪着驻外大使浪费时间的外科医生实在太少见了,撤掉他后,短时间内很难再找到替代品。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大使先生该不会是看到报纸刊登了的头条才想到来看我的吧?”
“回想当初把你放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算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有时候,我还会想,当初要是把你也噶了,是不是就不会被抓了。”
“算了算了,噶了也没意思.大使先生?大使先生你还在听么?大使先生.”
顶着费尔南的冷嘲暗讽,爱德华把自家顾问拉到一边,问道:“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很很好。”
顾问还是第一次以复杂的心情去描述一位病人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状态:“切口已经大范围闭合,周围的红肿也已经消退了,看上去人也很有精神。”
“那并发症呢?你说过他会死于并发症的!”
“我只是给了一个大概的判断而已。”顾问辩解道,“医学上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产生,有坏的,肯定也有好的。”
“你觉得这是件好事?”
“额不不不,他是死刑犯,不能算好事!”
爱德华松开了手,把他推向墙边,警告道:“我需要他的一份详细的身体健康评估,要能证明这家伙的身体状况。今天傍晚之前就要出现在我的书桌台上,要不然,你就直接坐火车回巴黎去吧。”
就在爱德华在警局大发雷霆的时候,卡维则带着自己的外科手术工具出现在了老元帅路德维希的庄园里。
按照当初的约定,卡维需要为老元帅解决腰痛的病根。
遵照路德维希的要求,手术必须在他的卧室内进行,手术团队人数不能超过5位,最好控制在4位,并且都需要有一定的资历。而对老元帅而言,有一定的资历就等于主任级医师。
所以卡维撇开了赫曼、达米尔冈和贝格特,就连阿莫尔也没出现在今天的手术团队的名单中。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套从未有人见过的豪华阵容,一助瓦特曼,二助奥尔吉和三助马西莫夫。
按照常理,主任级医师几乎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助手。因为一旦成为了助手,就需要把自己放低到学生的位置,将主刀称为自己的老师。除非主刀原本就是自己的老师,再不济也得是前辈,否则这么安排就是对主任医师的侮辱。
可他们心甘情愿来做卡维的助手,为的就是好好学学脊柱手术,也是卡维首例自创手术。
除了以上三位,还有一位希尔斯也在其中。他主要负责器械护士和麻醉师的工作,主要就是监测心率和血压,按照卡维的指示去改变输液瓶中药品的剂量。
虽然希尔斯的能力要欠缺一些,但因为有奥尔吉作保,卡维和他又算“师出同门”,这才被路德维希允许进入卧室。
“老元帅,手术方案就是这样,手术时间不会太久,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一觉而已。”卡维给他画了一份草图,简单说明了手术经过,“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说实话,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路德维希看着草图,愣了许久,“不过既然我把手术交给了你,又有那么多主任医师在,我没可能质疑你的工作。”
“感谢老元帅的信任。”卡维笑了笑,“既然如此,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