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本来对19世纪没什么好感,生活上的不便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医疗器械方面太过简陋,施展不开拳脚。而消毒和抗生素的缺失,对外科医生来说更是噩梦,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工作热情。
但一位能在临床工作那么多年没太多怨言的人,苦中取乐这一技能早已修炼到了满级。
来这儿已经第六天了,他慢慢发现了许多现代没有的好处。
医患的身份和文化都有巨大的鸿沟,病人对医生非常信任,几乎言听计从。同时因为医疗系统的缺失,医生也不需要为解释疾病花费大量时间去谈话,何况很多医生也说不清楚。
这里有上千年残留下的封建阶级因素,也有医疗技术渐渐摆脱愚昧向现代高速发展所带来的红利,应该还可以再坚挺个几十年。
当然,设身处地站在病患角度去思考,谈话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毋庸置疑。只是医院既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那些偷懒或者像卡维这样比较以自我为中心的医生们就会自动省略掉这个过程。
如果病人还是自己的熟人,那过程只会更简单。
但有时候在对方眼里,他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直接做指检的地步。
现在阿尔方斯的大半张脸写着疑惑,剩下的则是小半张难受、小半张不理解和一点点不好意思:“你这是在干嘛?”
“检查。”
他叹了口气,索性放松了肌肉整侧躺在检查床上。不过随着检查的进行,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能不能轻点,疼......”
“这样还觉得疼?”卡维拎了块亚麻布丢在他面前,“我已经徒手操作了,要不要裹上这个试试?”
“......那,那还是算了吧。”
外科医生向来不拘小节,尤其是肠科,平日里那些私密部位就是他们的工作区域。作为一个勤劳的肠科医生,本着热爱工作的原则,自然不会对这种地方退避三舍。
而卡维或许比肠科的同僚们更进了一步。
他自然不会喜欢这样做检查,但比起那些沾满了细菌的手套,还是经过清洗的手指更干净,何况这里也没有手套。棉布亚麻之类的布条也不是不能用,可惜会严重阻隔手指上的触感,对于寻找肠管内的破口很不利。
不过单是这几个因素还不足以让他牺牲自己的手指,他也不是在照顾阿尔方斯的感受,完全是因为这位主厨的屁股条件有限,不适合用粗暴的方式来对待。
“你这痔疮有点严重啊,多久了?”
面对陈年旧疾,阿尔方斯似乎已经选择了躺平:“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反正就是有点不舒服和不方便,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1】
“平时经常出血吧。”
“出啊,我就当它放血治疗了,挺好。”
“可你这也太严重了。”
卡维不是肠科医生,对痔疮的见识不算广,仍停留在现代人的脱垂和血栓,实在没法和面前这团凸出的奇形肉块相提并论。从分级上来讲,其他人是达到了IV级标准才被分到IV级,而阿尔方斯是因为最高只有IV级。【2】
“感觉全嵌顿在了外面,你决斗的时候就不觉得疼?”
“碰到的话肯定会有点,不过习惯了也就那样而已。”
“我看还是切了吧,如果是伊格纳茨老师来了,他也会选择手术的,实在没必要再拖下去。”
总体上来讲,阿尔方斯还算信任这位新朋友。
不仅仅是因为他今天上了晚报头条,更因为之前对自己肝脏的判断和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沉着淡定。相比起来,带李本去另一间病房的那三位就要差多了。
“那行吧,手术就手术,应该不麻烦吧?”
“这个明天再说。”卡维洗干净手,找到了被放在橱柜里的检查用具,“你先别急着起来,还没结束呢。”
看着面前花样繁杂的工具箱,阿尔方斯直皱眉头:“你这样还不如直接给我灌个肠,然后再吞一粒永生丸【3】,不管我屁股里有多少脏东西,都能快速清洗干净。”
“我是检查伤口,不是在洗屁股!”卡维强调了自己工作的必要性,忽然问道,“永生丸?什么东西?”
“你没见过?就是个黑黑的小药丸。”
经他这么一提,卡维似乎想起来当初去药铺时见过一种药盒,上面写的就是“永生丸”。
但他现在无心顾及五花八门的药品,当下还是对方的伤口更重要。如果只是混合痔倒还好,处理方法并不算太难,可要是外伤伤口刺入了肠管,尤其是齿状线以上的部位,那就真的麻烦了。
以现在的手术条件,那地方迟早会变成没了阀门的自来水龙头,就和直进直出的水管子差不多。
好在刚探入的手指并没有摸到破口,考虑到有些破口的触感很不明显,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需要用一些道具才行。
“我要继续用点器械,你得忍一忍。”
阿尔方斯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还以为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谁知抬起脑袋看到卡维手里多了一根略带弧度的棍子,质地应该是镀了银的黄铜,很硬,只是粗细差了点意思:“就这?”
卡维用刚从药铺弄来的加强版白兰地沾湿了块干净的棉布,一边擦洗棍子,一边觉得好笑:“怎么?嫌不够?”
“呵呵,这也太细了。”阿尔方斯脸上一阵轻松,“对了,你手里那瓶是什么东西?”
“酒,应该是白兰地。”
“你竟然要拿白兰地来灌肠,高级!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卡维知道这年代的人依然痴迷这种清洗肠道的方式,所以没在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这瓶白兰地也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会比较刺激。”
阿尔方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喜欢刺激,赶紧的~”
卡维愣了愣,发现彼此并不在一个频道上,警告道:“不止酒刺激,这根棍子也很刺激。”
“棍子就算了吧,我又不是第一次灌肠。”阿尔方斯根本没把这套组合放在眼里,“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直接把一整瓶白兰地全打进去。对了,你这儿有泵吧?”【4】
“棍子还是得用的,是规定!虽然比我手指细了不少,但粗细一直都是个相对概念,比起它即将要去的地方可一点都不细。”
卡维做完简单的消毒工作,手速飞快,没给他什么反应时间,刚说完就伸出手指插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控制着棍子从细剑刺入的伤口慢慢捅了进去【5】:“你可别乱动,动了伤口裂开,伱以后就别想再做菜了。”
阿尔方斯根本没想到所谓的刺激会是这种样子,强行撑开的伤口配合上浓烈的酒精,那种感觉就像被带刺的琅琊棒扎穿了一样。
他两手扒着床垫疼得浑身颤抖,想要说话,但力气全在下半身,根本传达不到咽喉和嘴边:“你......”
“别动!”卡维警告道,手上不禁多用了些力气,“你不想做菜做一半裤子上漏一堆shi吧。”
“我......”
“别紧张,就是看看剑伤有没有穿透肠管,如果穿透了,里面会碰到破口,不处理会很麻烦。”卡维捣鼓了会儿,伴随着鲜血直流的伤口,摇了摇头,“看来没扎穿,运气不错。”
短短一分钟,阿尔方斯就已经疼得浑身湿透,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憋出一句话:“要不是看在你......你是伊格纳茨学生的份上,我肯定要和你......和你决斗!”
“还决斗呢?”卡维再次给器械和手做了清洗,然后又翻起了伊格纳茨的箱子,“你做完手术恐怕得在床上躺上半个月。”
“要那么久?”
卡维点点头。
“那我只能选择放弃手术,我必须找李本决斗!”
既然是自己带进医院的病人,又是他做的检查,卡维已经把阿尔方斯认定为自己的病人。肥羊到手,他怎么会轻易放走,就算是绑也得绑在床上:“我看还是算了。”
“不能算!”
卡维见他如此坚持,只能说出事实:“你伤得重,手里又没纸没笔,别说给报馆写信送过去了,就算是走也走不出大门口。”
阿尔方斯一开始还不信,因为之前上马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刚一动,忽然发觉了不对劲。卡维刚才那一捅着实厉害,不仅扩大了伤口,还让他疼得动弹不得。
“我说你动不了就肯定动不了。”卡维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手上是一整瓶的白兰地,“乖乖躺好!”
......
第二天一早,伊格纳茨和往常一样快步走进第三病区,似乎彻底甩掉了气切失败的包袱。迎接他的是外科病房的护士,以及忙了好几个小时没怎么睡好的卡维。
伊格纳茨看了眼病房,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今天上午有手术,贝格特他们直接就去了剧院。”卡维解释道,“毕竟一晚没回家了。”
“没回家?贝格特昨天不是请假在家么。”
“说来话长。”卡维觉得还是先介绍病人比较好,直接说道,“老师,先说正题,昨晚上来了两位新病人,就躺在待手术病房的28床和骨伤科的5床。”
“哦?是什么问题?”
“两人决斗,瘦的5床胸口被刺了一剑,有些红肿,胸骨估计裂开了。胖的28床被一剑扎中了屁股,挺深的。我当时正好在场就把他们全带了过来。
瘦的估计没什么问题,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胖的要严重些,我发现他还有严重的痔疮,但好在剑伤没有太大的问题。”
卡维很快描述了阿尔方斯的病况:“伤口我做了处理,用细棉条做了填塞,至于痔疮方面我个人觉得需要尽快手术。”
伊格纳茨从护士手上接过了空病历,拿起笔便把入院情况写在了纸上:“你说剑伤刺中屁股?”
“对,从臀大肌侧下方的边缘扎了过去。”
伊格纳茨第一反应和卡维一样:“不会扎出个瘘道吧。”
“我用探针做了检查,伤口没有那么深。”
“说到底探针只是检查普通钢瘘的,并不适合利器戳刺的检查。”伊格纳茨摇头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探针的末端是圆头,细剑是尖头,就算肠管上有开口,探针也未必能探到最深的位置。”
卡维连连点头,不仅拿纸笔记下了这段话,还配合着说了一堆恭维的话。但其实这个因素早就被他考虑在内了,不然昨晚上阿尔方斯也不至于疼得那么厉害。
说到底,还是拉斯洛的气切对伊格纳茨的精神伤害太大,今天卡维必须卖个破绽收敛一些:“原来如此,是我欠考虑了。”
“你处理外伤不多,缺点经验而已。”
伊格纳茨快速写了几段话,然后把病历一丢跑去了检查屋取出了自己的器械箱:“昨天你用的就是这里的探针?”
“对。”
“其实对于这种细小瘘口的检查,我们一般都选择直接观察。”
“观察?在肠管里面怎么观察?”
这回轮到卡维皱眉了。
如果要直接观察内部伤口,除非伤口非常大,不然就算扩了肠管也根本看不见。但真到了能直观看到开口的程度也就不需要劳师动众地去观察了,手指完全能触碰到。
而内镜这种高级货,在19世纪就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会有......
“这是德国人发明的钢镜。”【6】
伊格纳茨关上了自己的器械箱,从病房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介绍道:“这可是前些年刚流行起来的新家伙,听说很好用。正巧这位病人还有严重的痔疮,索性一起检查了。”
“这东西能看到肠管内部?”
“能啊。”伊格纳茨饶有兴致地掰了掰下面的开关,做了个示范。
“那光源呢?”卡维依然觉得奇怪,“内部一片漆黑,没有光源什么都看不见吧。”
“当然有光源!”伊格纳茨回头看向护士,“来,把墙上的煤油灯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