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御史如此堕落,实在是我没有想到的。
都察院既然已经发现,可有什么法子解决”
张居正看完密件,眉头皱起说道。
张居正对科道其实很重视,不仅因为他们是疯狗,更因为他们的存在对于朝廷官员来说,就是一个时刻顶在脑门上枪口,只要行为稍有出格,就会被他们抓住往死里弹劾。
可是现在知道,地方上的巡按御史开始和地方官员、士绅有了勾连,其中弊端自然很大。
“根子还是在吏部,对官员任免出现纰漏。”
张居正把罪责扣在都察院头上,其实有失偏颇。
毕竟,各省巡按御史都是定期更换,而官员也是,其实如果两三年一换,换的地方能够不在同省,其实出现这样勾连定期情况也会比较少见。
毕竟,官员和御史都在变动,就算再长袖善舞,也不可能一两年时间里就获得对方的信任,然后联合搞事儿。
其实,就是吏部对官员改迁多少有些失察,他们收了下面的好处,或是碍于钱财,或是碍于人情,所以升迁许多都是就近升迁,于是官员们逐渐和地方士绅沆瀣一气。
当然,这不是张居正领导下吏部的问题,而是百年前就已经形成的惯例,现在的吏部也不过按照之前的一些规则在运行。
不过,魏广德点出来,其实也就是看张居正是否愿意进行改变,恢复到国朝之初那样,官员改迁都是跨省调动。
“这个事儿,下来我会和汝观商议一番,找到解决办法。”
张居正思索片刻,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把事儿应下,还是选择先找王国光商议,听听他的意见。
吏部,终归是在他的管理之下,冒然应承下来,多少有些越权。
平时,这还是小事儿,可要是传扬出去,可不就把他张居正擅权的罪名坐实了。
“此事,任之先找到我,主要就是都察院商讨以后倒是有了解决法子,只是他们有些担忧.”
魏广德看时机成熟,于是继续说道。
不过,话没有说完就突然戛然而止。
张居正本来还在用心听着,魏广德忽然闭嘴,他不自觉就看过去。
在张居正目光注视下,魏广德脸上装作很犹豫、纠结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都察院有意变动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若是朝廷能够调任一位德高望重,又铁面无私的官员出任佥都御史,想来江南、江北各省御史,甚至地方官员都会投鼠忌器。”
张居正听到这里,脸上无喜无悲,他知道,这个佥都御史人选可能才是关键,也是都察院不直接在内阁里说,而是先让魏广德过来试探的原因。
张居正为官比魏广德早了十多年,都以为嘉靖后期朝廷负责,其实嘉靖朝局势最复杂的阶段是在嘉靖二十年前后,到庚戌之变。
这十来年的时间里,嘉靖皇帝连换皇后,自己也差点被人勒死,还首次对当朝首辅举起屠刀,这样的形势是大明立国百余年不曾见的。
加之大礼议事件,本就让他对皇权极为敏感。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嘉靖皇帝忽然缩进深宫不再出来。
魏广德可没经历过这些,张居正是亲身经历者,魏广德还没说出都察院人选来,张居正其实心中就有了猜测。
这个人是他不喜的,还对百官有很强的威慑,纵观朝堂还能有几人。
海瑞,真的是个奇葩。
举人出身,却让朝堂闻之色变。
他的坚持,也让他能从九品教谕,一步步走上大明的朝堂,成为接近权利核心的一个人。
就因为他执拗性格,张居正不喜他,又因为他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对他还有深深的忌惮。
“善贷,难道都察院认为除了他,就没别人能把差事儿干好了吗”
张居正在魏广德面前也不藏了,直接追问道。
“除了海公,都察院不认为谁能够威慑江南百官,他可是连先皇都敢弹的人。”
魏广德苦笑道,“他虽然过于刚直,但对于新政还是很支持的。”
魏广德了解过海瑞最近的情况,名声太大,想藏都藏不住。
海瑞对张居正考成法、清丈田亩还是比较支持的,虽然对于内阁代行天子之权,钳制六科多少有意见,但这还是处于对朝堂权利均衡的考虑。
本来就是相互牵制的关系,六科本身就是皇帝钳制内阁的机构,现在却反过来被内阁监察,这对于海瑞这样执拗的人,自然是不支持的。
当然,海瑞在教育改革方面,明显也是倾向于支持高拱,也即是禁讲学,但反对张居正禁书院的决定。
海瑞,对于官员是真的比较狠,唯一显得心慈手软的,也就是在徐阶的案子上有些优柔寡断。
不过这根子,其实还是在高拱身上。
高拱故意放他到应天巡抚位置上,就是为了针对徐阶,可以说海瑞选择不等不靠走中间路线,是把高拱和张居正都得罪狠了,最后只能无奈致仕。
“推行新政,江南须得又把刀架在那里。”
魏广德忽然提到新政上,其实也是在提醒张居正,你虽然和海瑞不对付,可他对于清丈田亩的态度,可以保证此项政令在江南各省的推行。
“容我在想想。”
张居正没有直接否决,而是先敷衍一句。
这就是考验张居正的时候了,到底是改革重要,还是个人喜好更重要。
“其实我也不喜欢他,这个人太危险。
只是,面对吏治整肃,似乎,也只有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结束话题前,魏广德还是说了句。
他确实不喜欢海瑞这样的人,不好控制,随时失控的炸弹,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个大麻烦。
若是乱世,对于夺权者来说,自然是越乱越好。
可换做当下,自然是稳定压倒一切,其他都可以牺牲。
所以当初,内阁就选择牺牲了海瑞,保证江南官场安稳。
随后两日,张居正都没有和魏广德提及海瑞之事,不过谈话后当天下午,他就在首辅值房召见了吏部尚书王国光。
魏广德在内阁值房里安心处置公务,而被临时拉进内阁的申时行可就不好了。
连续多日,他都奔波在京郊各处庄子上。
北京城外的田庄,大多都是当初明成祖朱棣赏赐给有功勋贵的田地。
经过这上百年的兼并,田地早就暴增了无数倍,大多连成一片。
是的,为了便于管理,勋贵家下面那些管事没少在此处下手,用各种方式兼并民田。
虽然同意清丈,可勋贵们也都暗示下面田庄管事的,能瞒一点是一点,反正想方设法少清丈田亩,可不就闹出许多幺蛾子。
顺天府都不敢惹,于是清丈遇到阻碍,就只能往内阁报。
“魏阁老,有个事儿,我觉得咱们内阁得先议议,拿出个章程。”
这日临近散衙,首辅值房那边还没有召见,申时行就从外面进来找他。
“汝默,遇到什么事儿了”
魏广德乐呵呵抬头看着他,随即绕过书案出来,拉他到一边坐下,卢布适时送上茶水。
申时行端起茶就喝了一口,毕竟天凉,卢布送的是热茶。
茶水入口,申时行脸色就是一边,吐也不是喝也不是。
‘别急别急,你慢着点。’
魏广德觉得好笑,只好说道。
好一阵子,申时行把茶水喝下,这才对魏广德说道:“魏阁老,你知道下面如何应对清丈否”
其实申时行进来,魏广德就猜到是申时行去了哪位勋贵的田庄,被气到了。
或许已经不是第一次,而是多次遇到类似情况,所以才会如此。
“说说吧,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魏广德收起笑容,严肃问道。
清丈田亩是现在国朝大事儿,魏广德也不敢怠慢。
若勋戚真在里面乱来,魏广德也不介意找他们理论一番。
“这几日,我去了数位勋贵的田庄,大人可知道我看到什么”
申时行不答,却是反问道。
“什么”
魏广德只好顺着问道。
“他们居然毁田,宁肯把开垦出来的田地扒毁,上报为荒地,借以躲避清丈。”
申时行气氛不已,开口说道。
听到申时行的话,魏广德就明白了。
他们这是长痛不如短痛,把上好良田想办法搞成荒地,就算收成差上两年,可只要清丈之风过去,花上两年时间再重新开垦出来就是了。
毕竟,一旦清丈,就等于上了官家名册,再想要逃税就没办法了。
“这些荒地你让差役说怎么做的”
魏广德开口问道。
“让他们依旧清丈,可”
申时行欲言又止,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另外说道:“魏阁老,我觉得此风断不可涨,否则还不知道这两年有多少田地毁于这些人之手。”
“此事有点棘手。”
魏广德当然知道此风不可涨,可是对于这些人宁可毁地也不清丈,实在有些挠头。
这京郊,哪来的荒地。
“走吧,时间也查不多了,此事还是先告知首辅大人,看他拿什么主意。”
魏广德起身,对申时行说了句,就带着他出了值房,径直往张居正那边走去。
走近值房,正好听到张居正在里面吩咐书吏去各房请人。
魏广德指指张四维那边,就带着申时行直接走了进去。
“善贷、汝默,你们来了,这么快”
刚吩咐完,两位阁臣就联袂而来,张居正还惊了下,不过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等子维过来一起说。”
魏广德熟门熟路坐上自己的位置,笑道。
张居正看着申时行,低声问道:“因为清丈之事”
申时行点点头,算是应了。
不多时,张四维过来,于是申时行又把他这几天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详细说明。
“汝默,对此你怎么看”
张居正微微皱眉,看着申时行问道。
毕竟他是在场人员,应该最有发言权。
“我让差役清丈那些荒地,就是考虑该如何对这些土地评级。”
申时行马上答道。
“汝默,你看这些田地应该是上田还是中田”
张四维插话进来问道。
“多为上田,就这么毁去,要复耕至少两年方可。”
申时行有些心疼的说道。
他是福建人,那地方田地珍贵,现在看到有人故意毁坏田地,不心疼那才是假的。
“若是强行给这些田地定级收税,怕是又有人会趁机搞事。”
张居正明白归明白,可怎么应对是真棘手。
至少现在看上去,这些田地还就是荒地。
对那些人来说,他们就算到了现场,也会睁眼说瞎话,就认定是荒地。
“善贷,你可有办法”
这种毁地的情况,在福建清丈时可没有出现,算是新冒出来的问题,张居正一时也没有妥善办法解决。
但是,此风不可涨,他也甚至内阁必须尽快有个决定。
否则,大家都纷纷效仿,那明后两年的收成就别想了。
大明以农为本,农业可是维持统治到根基,粮食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那些荒地,可有地契”
魏广德脸上笑容淡定,看向申时行问道。
“有。”
申时行说道。
“地契上可有说明”
魏广德继续问道。
“多是写的荒地,为的是低报买卖价格,可以少交衙门税银。”
申时行也很无奈,看地契他早就想过,甚至鱼鳞册都翻了。
这些田地,多是永乐年以后开垦的,那时候京城迁移,人口暴增,对粮食需求增大。
所以,主要出自洪武年的鱼鳞册记录就不够详尽。
“听说现在京郊上等田地市价都是二十两左右,下等田地也要八九两,那荒地是什么价”
魏广德笑问道。
“二三两足够,魏阁老,你的意思是”
申时行答道,税后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追问道。
“既然他们不重视那片田地,就命顺天府按二两银子一亩强行征收这些荒地,雇人开垦就是了。
此事,由不得他们不同意。
放着荒地不开垦,他们还有理了,我大明以农为本,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们不开荒,就朝廷来开荒。
二两银子,费个两年时间开垦出来,也不过四五两银子的本钱,到时候直接卖十五、二十两,也是大赚。”
魏广德笑道。
这样操作,朝廷出钱出力开垦荒地,谁能说出个不是来。
只要那帮人敢毁田,就给他们好看。
听了魏广德的话,张四维和申时行表情精彩,都不知道该附和还是反对,而张居正低头思索。
这里面关键就在于一个强行收地,容易被人诟病。
“召九卿商议。”
张居正终于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