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多响马,土匪、绺子、胡子、这些带有强烈草莽气息的词汇,都是对那些绿林人士的称谓。
这些生活在白山黑水中的硬汉,给人第一感觉,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留着络腮胡子,骑着烈马奔驰,肩头不是背着浸满鲜血的大刀就是背负着三八大盖,见人杀人,见货掠货,做着人神共愤的恶迹。比如现代京剧里座山雕和许大马棒,都被塑造成十恶不赦的匪徒,成为印象深刻的反面人物,遭人唾弃记恨。
但鲜有人知道土匪里也分三六九等,不能一概而论,他们也会嫉恶如仇,他们也会杀富济贫,他们也会在国难当头时,流尽身体内最后一滴鲜血。
姑奶奶生前跟赵凤声讲过,秃瓢周年幼在少林寺出家,受过佛门熏陶,心有慈悲,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从来不为难穷人,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不会觊觎别人白花花的银子就做出打家劫舍的无良勾当,是关东着名的“侠匪”。
姑奶奶还说,日寇在关东作威作福那几年,周奉先的祖先气不过鬼子对着民族同胞烧杀抢掠,组织起老白山老幼妇孺总共七百八十六人,一声令下,倾巢而出,向鬼子发动自杀式冲锋!
炸铁路,偷袭矿山,甚至在日寇的必经之路上进行狙击!
无奈武器装备和人数都处于极度劣势,七百八十六人,回到老白山的,不足百人。
秃瓢周第一个身死,以死誓师。
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着华夏三万万人皆有龙胆!
在赵凤声心里,秃瓢周和他的爷爷一样,是位顶天立地威武不屈的铮铮男儿。
兵有恶念,匪有善心,不能以职业去划分是非善恶。
关东最后一代压寨夫人含笑九泉,恐怕不会再有这个特殊的称呼流传于世,赛金枝的死,宣告了一个无法复制的时代悄然谢幕。
一个令赵凤声心驰神往的铁血时代。
……
……
赛金枝的葬礼很潦草,潦草到只有三个大老爷们坐在灵堂喝酒,七天,五十瓶烈酒,八顿饭。
周奉先从撕心裂肺的哭喊归于平淡,大刚则是从头嚎到尾,赵凤声最沉着,端着酒瓶子回忆起和老人家的点点滴滴,三人组成一个很特殊的祭奠仪式,用于缅怀他们心底位置不同的姑奶奶。
其间张新海来过一次,献上两个花篮,为凄凉的灵堂徒增一份色彩,不至于到了无人送花的尴尬境地,赵凤声也想过自己去买几十个花圈花篮把灵堂布置的有声有色,可想了想还是作罢,老人家最讨厌弄虚作假那一套,若是她在天有灵,肯定又掐着腰骂自己这个瘪犊子骗了活人还骗死人,欠揍!
想起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赵凤声灌了小半瓶酒,笑了笑,酒和笑容,尽是苦涩。
周奉先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成熟稳重,经常挂在嘴边的憨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换而代之的,是冷静到深沉的脸庞,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男人了。赵凤声却对他的转变颇感欣慰,人总是要不断成长,顺流很难见到暗礁漩涡,而处于逆流,体会过人情冷暖,经历过生离死别,一个男孩才会蜕变为男人,虽然过程很残酷,但每个人都不可避免要走完这个过程,尝遍人间苦果,终会修身成佛。
周奉先要回老白山带奶奶入土为安,赵凤声塞给他三万块钱,当做路途奔波的盘缠和安置老人家的费用。傻小子没有拒绝,甚至连谢字都没说出口,他觉得生子哥的恩情太大,仅靠一个谢谢过于虚伪,老白山的人们从不靠着嘴巴偿还人情,要么用粮食兽皮,要么用金银细软,如果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还有命。
三人来到火车站检票口,赵凤声没有车票进不了站,只好在门口依依惜别。
赵凤声缓缓伸出手,将傻小子大衣领口的尘土拍去,轻声道:“钱放到内兜,不要露财,现在都赶着回家过年,人太多,注意别叫小偷盯上。要是真有不长眼的家伙掏你钱,你也别打人,车厢里有乘警,喊一声就行。要是饿了,列车中间车厢有卖饭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别舍不得花钱。”
周奉先虎目中泛出晶莹泪光,哽咽道:“哥,俺知道了。”
赵凤声又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塞进他的外衣口袋,叮嘱道:“这些钱是你这几天的饭钱,里面的钱别乱动。到了老家,先买口棺材,把姑奶奶的骨灰放里面,然后在你爷爷坟头左边从新起一座新坟,姑奶奶是正室,按照老规矩,应该这么摆放。千万别动二房的坟,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爷爷的侧室,属于周家的人,姑奶奶都不计较这么多,咱也别忤逆老人家心愿,上香摆贡品的时候,给人家也捎一份,咱做后辈的,不能让老人家寒了心。”
周奉先沉沉地点了点头,把生子哥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大刚和他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神态罕见地一本正经,轻声道:“早点回来,别忘了替我上一炷香。”
周奉先认认真真说了一声好。
赵凤声用拳头狠狠砸在傻小子壮硕的胸膛,咚咚作响,后撤几步,微笑道:“办完了事再来找哥,哥在桃园街等你。行了,不说了,火车快开了,走吧……”
周奉先动了动厚实嘴唇,欲说还休,最终还是没说出那句话。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周奉先挪到检票口。
扭头望去,两人还在寒风中站立,不停地挥着手进行告别。
傻小子忍了许久的眼泪随风洒落,他红着眼,张开干裂的嘴唇,自言自语道:“生子哥,你是俺一辈子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