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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门口,大理寺卿刚要持刀出门,便被户部尚书堵在了院门口。

户部尚书还是那副往日悠悠然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夫刚得了二两好茶叶,陪我品鉴品鉴吧。”

大理寺卿努力按压着不耐烦:“老夫尚有公务在身,你要喝茶自便吧!”

户部尚书仍堵着他不放人:“一杯茶的功夫,能耽误什么事?不知是什么样的紧急公务?”

大理寺卿急不可耐,但是又不能一刀砍了这个挡路的老头子:“有人当街杀人。”

户部尚书:“我也听说了,但是听说刑部尚书在场,他亲眼见到了。你就不用凑热闹去了吧。”

大理寺卿:“你这是故意耽误拖延太子殿下要办的事了?”

户部尚书一派迷茫:“太子殿下吩咐你办事?什么事?总不会是杀人案吧?那种当街杀人的小事,不用劳烦你处理吧。你莫不是诓骗老夫,故意拿太子压我?”

二人车轱辘话拉了半天,大理寺卿慢慢静下。

他盯着这个老头子:“看来尚书是不让老夫出门了。你是三品官,我亦是三品官,不知你能如何拦住我不出门?”

户部尚书:“我是正三品,你是从三品。何必这般暴躁?都是同僚,联络联络感情何错之有?”

大理寺卿一声冷笑,当即吩咐人:“来人,以妨碍公务之罪名,好好请咱们这位尚书坐着喝盅茶!尚书既然想喝茶,自己喝便是,等某办事回来了,再和尚书好好喝这茶!”

说罢,他整装提刀,大步出府上马,已经调动得到的兵马跟随,众人骑马而出皇城。

户部尚书叹口气。反正他现在官身还在,就算被大理寺卿留在这里喝茶,也没人真的敢碰他。就是不知道等大理寺卿回来,他的官位还有没有用了……

户部尚书格外不讲究,他好脾气地被人请进屋舍喝茶,他一边扣扣索索、心疼无比地捻自己挑好的细长茶叶,一边看眼外面万里无云的样子。

他心中叹息:总算耽误了一段时间。不知耽误了的这段时间,对那边事能不能起到作用……

只要刑部收了人,快刀斩乱麻,这事便没有回转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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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却仍有回转余地。

丹阳公主去而复返,让前来捉拿户部侍郎的刑部官员陷入了被动。

原本刑部这边想打个糊涂账,借其他案子把户部侍郎弄进去再说。但是现在暮晚摇回来,当面证实这是户部侍郎……敢问刑部以什么理由让一个四品大官入狱?

大魏的官制中,除了一二品那样空有名号的虚职,最高的官不过三品,接下来就是四品。没有皇帝制书,刑部凭什么关押一个四品大官?

刑部这边僵持不下,无法闭着眼睛在公主面前说那人不是户部侍郎,只是一个逃犯……这也太小瞧人了。刑部几乎以为这次任务失败的时候,不想暮晚摇那边有人倒戈——言尚将刀架在了户部侍郎的脖颈上。

暮晚摇:“言尚,放下刀!”

她最不愿让自己背部受敌的人,是他。

言尚目光轻轻地看她一眼,便移开了。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玉人般,如果说之前他还在为私情困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了。户部侍郎不入狱,甚至不立即入狱……这件事如何推进?

不撬开户部侍郎的口,益州那么多条人命,谁来承担?

言尚自己变得可笑无所谓,只是恐怕自己此计不中,日后再无人动得了户部这些人。这些人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任何一个小错都有公主这样的人为他们兜着……受苦的只是百姓,被牺牲的只有平民。

可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全都看不见那是人命。

人命本不该卑微至此的。

言尚面向刑部官员的方向,轻声:“敢问郎君,若是两名官员当众动手,是否两名官员都该入狱调查?”

刑部那边目光闪烁:“可是毕竟是四品大官……”

意思是:你的官职太小,当街和四品大官动手,四品大官也不好下狱。

言尚轻声:“若是七品小官被四品大官所伤,律法也不罚么?”

刑部那边目色微亮,暮晚摇这边反应过来让方桐去拦,但他们都比不上言尚的动作快。那个上一刻还被挟持的户部侍郎茫然间,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被言尚塞到了他手中。

而再下一刻,户部侍郎手里的刀尖就抵向言尚胸口了。

鲜血溢出。

暮晚摇觉得自己要疯了:“言尚!”

言尚脸色苍白,下巴微抬,他手仍抓着户部侍郎的手,和对方一起握着那把刀。刀尖上在滴血,那是言尚自己的伤。想要掰倒一个大官,岂能惜身。刑部办案人员当即招呼着,就要捉拿二人一同入狱。

言尚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借口,刑部人立马道:“殿下恕罪!这二人都是朝廷命官,却当中斗殴,侍郎更是动刀伤了对方。于情于理,都该入狱一遭……”

暮晚摇眼睛盯着言尚胸口那颜色越来越浓的血迹,余光看到刑部人员动手,她一个眼色下去,公主府的卫士们便齐齐对对方亮了刀子。刑部人员面色大变,暮晚摇这边目光冷寒:“我已通知了大理寺的人,这个案子理应交给他们来办。如今他二人在我公主府门前斗殴,伤了我的颜面。我弄清了此事,才会将人交出给你们。”

刑部人员惊疑:大理寺?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叫大理寺?

公主这是和他们撕破脸了。这是以权压人,以势逼人,都不伪作了!

时间不等人,刑部那边咬牙:“公主妨碍公务,我等不必手软!上!”

-----

众人在公主府门前胶着。刑部人员向公主府这边逼近,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大理寺那边的救星却依然没到。

户部侍郎忽一声低笑:“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言尚的计划了,终于明白自己今日必然入狱,而若是入狱,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了。

户部侍郎向后退,言尚一直盯着他。但是见到他动作,言尚这边才一动,就被方桐按住了。方桐听公主的吩咐,不让言尚再有行动力。言尚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户部侍郎退后了五步之远。

户部侍郎手里仍提着刀。

刑部那边也盯着他:“他要逃!大家当心,莫要他逃走!”

户部侍郎当即被逗笑:“逃?尔等小吏,太小瞧我了吧!”

他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

退出五步之远,面朝公主的方向,噗通一下,户部侍郎跪了下去,朝暮晚摇磕了个头。

暮晚摇脸色微白。

她艰难的:“你起来!有我在,今日不会让你进刑部大牢!”

户部侍郎目光深深地看着公主,自嘲一笑,他再面向言二郎,眼神就冰冷了很多。

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言二郎,这招‘抛砖引玉’不错。什么张十一郎,不过是一个引子。原来你们真正想要入狱的,是我。你算什么?

“你不过是沽名钓誉,想借着我,成就你的好名声罢了。‘为民请命’!这名声多好!然而我有何错?益州之事是我主使的么?派你赈灾的人难道不是我么?官场上一些银钱往来,稀疏平常,何错之有?

“你如此自大,如此不知变通,还将我与公主殿下逼到这一步!我堂弟被你害死,你还觉得不够,一定要我也折在其中,你才肯罢休是么?我也在为民办事,若是没有户部,没有我的周旋,益州今日还不知道是何现状!你如此逼迫人,不过是一‘酷吏’之名!焉能留名青史!”

言尚身上的伤没有人处理。

因为失血,他脸色隐隐发白。他被方桐押着,面对着暮晚摇仇视的目光,他又好受在哪里?

户部侍郎质问他,言尚漆黑的眼睛看过去。盯着对方气势雄壮的言辞,言尚目中也浮起一丝寒。

言尚轻声:“为民请命这几个字我用不上,你也不配提。我若是为了好名声,今日就不会随公主回城。为百姓做事,你也有脸说这样的话么?益州七十二条人命,或者比这个更多……你说你何错之有,那我问你,天下百姓何错之有,被你们蒙蔽的百姓又何错之有?他们就活该么?

“你们不过收了些钱,他们付出的就是一条条人命。

“我去益州查案,动的何止是官?还有那些和官场勾结的商人,那些跟商人买粮的世家豪右,那些被逼上山做山匪的平民……所有人,都何错之有?

“他们活该摊上这样的官,活该受这样的苦?活该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句话么?

“我不配说自己为民请命,你更不配以此质问我。”

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

户部侍郎面色青青白白,终是知道这样子说不过言尚。他只最后冷冷地留了一句话:“言二郎,送你一句劝,天下聪明人何其多也,莫以为你真能掌控一局,无人能翻盘。”

言尚心中登时有不祥预感。

户部侍郎已不再和他废话,而是转向暮晚摇,见暮晚摇有些发怔,户部侍郎再次弯身一拜——

“殿下!

“言二郎欲借我而成就他名士之风,祸公主风评,害太子名誉……臣自殿下少年时便追随殿下,先后将殿下托付臣,是臣中途走错,没有尽到忠臣之责。

“臣没有管好部下,臣没有约束住言二郎,只是言二此人沽名钓誉,臣不忍殿下受他妖言!特向殿下提醒,务必警惕他,不可信他!

“臣走错了路,害殿下进退维谷,还要被如此小人要挟!臣心中愧疚,不愿殿下受他挟持。臣……以死谢罪!”

暮晚摇:“你——”

终是晚了一步。

谁也没有户部侍郎这份决然。说话间,他提着刀,最后含着泪深深看公主一眼,当堂自刎,无人能拦!

竟是死,也不肯入狱,也不肯招罪。

竟是死,也不肯让言尚的计划推行下去!

他看出了言尚的想法,当即以死破局,让今日之事再入死局!

言尚脸色苍白,看暮晚摇凄厉唤了一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跪在了户部侍郎的尸体旁边。她握着户部侍郎的手,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那个人,暮晚摇抬头,目中恨怒地盯着言尚,言尚脸色更白。

她被他一步步逼入绝路,害死她身边最得力的人!她视他如仇人。

她这看他的一眼,就让他心如剜刀,寸寸滴血。

暮晚摇声音微哑:“你满意了,是么?

“把我逼入绝路,你满意了是么?!”

“前面拦人,后手杀人……言尚,你当谁不知道你的手段!”

言尚唇角颤抖,双目微红。他僵立在艳阳天下,唇色惨白,胸口衣襟被血染得更红。可他同时也被户部侍郎逼入绝路——

户部侍郎已死!

终是不认罪!

终是言尚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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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人姗姗来迟,在这条拥挤的巷中和刑部人员对上。

暮晚摇跪在尸体旁,哀伤无比地看着户部侍郎。她脑中充满了愤怒和伤心,但是此局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不然有大理寺在,刑部还能治什么罪?那个可笑的张十一郎的案子,难道还能让公主府来买单么?

刑部这边讪讪间,也是知道此局随着户部侍郎之死,是己方输了。他们正要灰溜溜地告退,等着公主日后跟他们算账,却听到极轻的一声:“还没有结束。”

暮晚摇怒极:“你还要干什么!”

那声极轻的声音,来自言尚。

如同不死不破一般,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路了……回头是暮晚摇怪他,往前走还是暮晚摇怪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方桐按着言尚,言尚身子微微晃了下。言尚向前走了两步,宽大的衣袍被风猎猎鼓起。他跪了下去,不知面对着谁。

言尚低着头,轻声:“我要翻案。”

刑部的人都没有听懂:“翻什么案?”

哪有案子要翻?

言尚抬起脸来,望向暮晚摇,暮晚摇却是扭着头不看他。他静静地看着她,哀伤无比的,声音缥缈一般:“先前我在奏折上说,益州之祸,是益州刺史一人之错。我现在要翻自己当日说的话。

“益州之祸不是益州刺史一人,是益州所有官员勾结,是益州所有官员和长安这边的户部勾结……户部并不清白。我在户部数月,我知道户部是什么样子的。整个户部,都是一滩浑水,没有人清白。”

刑部官员脸色猛白。

大理寺卿脸色猛变。

暮晚摇蓦地抬头,向他看来。

大理寺卿威胁一般的:“言二郎,你要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身为朝廷命官,说自己在奏折上说的是错的,要翻自己之前的上奏……御史台都不饶你!你当真要如此?”

言尚唇角颤了下,没说话。

大理寺卿冷下脸:“你以一人之身告整个户部的官员,你可有证据?”

言尚轻声:“我不就是人证么?”

刑部来办案的领头人都开始有些不安,觉得这和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来这里前,谁也没想到言尚要玩这么大的一出——连他这个巴不得看太子和户部热闹的人,都禁不住提醒:“状告这么多官,还推翻自己先前的奏折,这就是承认你之前包庇了,承认你同流合污了……言二郎,无论旁人怎么样,律法是要先治你的罪的。

“你清白了,才能去告旁人。你犯的错,不管是包庇还是合污……在刑部,都是要大刑伺候的。”

大理寺卿冷声:“在大理寺,也要大刑伺候。”

言尚轻声:“是,我知道。我认罪,我伏法。我全盘接受我的罪……只求他人的罪,也莫要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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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被刑部带走了。

大理寺这边被这种状况打得措手不及,为了避嫌,只能眼睁睁看着言尚被刑部带走,之后大理寺卿连忙进宫和太子商量了。紧接着,暮晚摇也进了宫,更加详细地和太子商量如今局面。

言尚这一次的入狱,大刑之下,不死也去半条命。

紧接着,参户部、参言尚的奏折,仅仅在半天之内,就飞来了太子的案牍上。

烛火昏昏,太子将奏折砸在暮晚摇身上,咬牙切齿:“你调养出来的好狗!转头就咬了我们!摇摇,这一口,咬得可真疼啊!”

暮晚摇闭着眼,任片片纸张砸在她身上。睁开眼时,她脸色雪白,声音却很冷静:“怪那些有什么用?如今重要的,是保户部。”

太子讽笑:“保?如何保?你看着吧,明日开始,所有官员都会来参!事情闹大了,我们那位总不理事的父皇都会过问!我们自身难保!”

暮晚摇猛地站起来,高声隐怒:“难保也要保!难道就此认输么?难道一个挣扎也没有么?我们的翅羽就要这样被剪断么?不管大哥怎么想的,我不会看着自己的势力被人推倒!”

她转身大步向殿外去。

太子盯着她的背影,终是确认暮晚摇还是和自己一伙的。

太子轻声:“小妹,这次我们脱一层皮,都是言尚造成的。我要言尚死,你不介意吧?”

背对着太子,暮晚摇的脸色纸一般白。

她的表情是空的。

整个人是木偶一般浑噩的状态。

可是她撑着,她回头,对太子答:“……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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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早就说过了。

各凭本事。

毕竟她开始和言尚好的时候就提醒过了。

毕竟她早就说过——

你若是和我立场不同,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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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何错之有?

难道言尚就是对的么,难道他们就要被打压下去么?

她是做了什么错,才会认识言尚,才会领言尚入门,才会走到四面皆敌的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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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暮晚摇的担忧没有错。

言尚在刑部大牢中大刑加身,吊着一口气,次日就将户部所有官员告了。

御史台和各方朝臣的参人折子也不停。

有的是参户部,有的是参言尚……总是大家一起死、鱼死网破的局面。

言尚把这个局面走得如此惨烈,即使太子的户部势力倒下了,言尚自己恐怕也活不出刑部大牢。尤其是太子联合了太多人,盯着言尚那翻案的罪,说他不配为官,朝秦暮楚,这种在奏折中都撒谎的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不能信他的告状!

还有的说都是一丘之貉,太子要查,丹阳公主一个公主,也要查,要禁止公主参政!这一切祸事,都是皇帝对子女的宽容,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暮晚摇这边交好的大臣,也是拼力阐述户部的无辜。

却也有大臣说言尚这是名士之风,是不畏强权,理应网开一面,先查户部之事,再对言尚嘉赏。只是这类声音如今较弱,不成气候。

乱糟糟中,连中书省都下场了。

刘相公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唾沫星子喷了所有大臣一脸,拦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要处死言尚的决定。但是刘相公虽然把他们骂退,可是也知道不过是靠一时气势让他们不好说……这些人,还是想言尚死的。

因为言尚扯开了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一个口子。

他不仅撕开了户部受贿的口子,他让所有官员人人自危,怕自己若是不能拉下言尚,有朝一日也遇上言尚这样的人,要剥自己一层皮……

皇帝近日精神状态好了些,又因为情况特殊已经不适合太子监朝……今日的早朝,皇帝来了。

听着下面的义愤填膺,皇帝脸色倒很平静。

最后,皇帝暂时撤了太子身上的职务,让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调查言尚和户部的事,中书省主管此事,与御史台一同监察。

这是今年年底前的大案,皇帝下令,中书省要查清一切,但凡有人徇私,革职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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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作为一个内宦,有幸参与朝务。只是他脸色青青白白,从头到尾没有插得上话。

而且他也不知道陛下的态度。

只是听说此事由张十一郎调戏一青楼女子引发,如今包括那青楼女子,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不出意外,张十一郎恐怕会死在这一次的案子中。

刘文吉恍惚至极。

没想到言尚是选了这么一步棋开局……他让御史台的人参言尚,让言尚自顾不暇,言尚到最后,开局的时候,还是借用了张十一郎这个棋子,为他报仇?

像是闷棍迎面打来。

刘文吉羞愧至极,后怕言尚会死在这一次中。若是言尚死在牢中,是否是他也助了一臂之力?

听那些大臣的意思,八成大臣的态度都是户部也许有罪,但尚未查出来;然而言尚已然有罪,他们甚至巴不得言尚的罪直接是死罪,直接问斩最好。

这些大臣,平日也许和言尚的关系不错,真正斗起来,却谁也没手软。

那么……皇帝的态度,在其中便极为重要。

因还有两成大臣在观望,想知道皇帝会不会保人。

不说那些大臣,刘文吉这个常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都猜不透皇帝会不会保人。

刘文吉只能借助平时服侍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议:“……朝堂上一面倒的声音太高,也许他们是怕了言二郎。但这恰恰说明言二郎是对的……”

皇帝淡淡看一眼刘文吉,忽然说:“因为言尚是你的同乡,那个张十一郎废了你,你才这么替言尚说话么?”

刘文吉一怔,然后跪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以私废公!言二郎行的是对的事,臣才为他说话……”

刘文吉倒是不意外自己的身世被皇帝知道。皇帝既然用他,怎么可能不查清他。

皇帝必然知道刘文吉没有占任何势力,即便刘文吉是被公主送进宫,刘文吉也从未和公主走到一起过……刘文吉只能一心依靠皇帝,所有权势都是皇帝给的,皇帝才能放心用他这样的内宦。

皇帝笑一声,温和道:“起来吧,朕也没怪你。”

皇帝若有所思:“本以为上一次的益州事件已经结束了,没想到他们还能走到这一步来……言素臣,朕果然没有看错啊。”

刘文吉心中一动:“陛下难道是要保他?”

皇帝哂笑。

皇帝慢声:“再看看。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想的,看看这些大臣们要走到哪一步……文吉啊,朕最近在想,若是强臣弱帝,臣子强硬却一心为公,这天下,大约能过渡一下吧?”

刘文吉一愣。

心里想的是皇帝的身体真的熬不住了么?

可是如今看几位皇子……他小心翼翼:“几位殿下,各有强项。总体而论,依然是太子势强。只是太子这一次……也许错了。”

皇帝不置可否。

喃声:“希望他能醒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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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路是旁人走的,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兴趣,便只是看,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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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爷爷!”

刘相公下朝回来,寒冬腊月,他却大汗淋漓,可见最近朝中的事有多烦。他背手走在前,刚进府门,就被刘若竹在后追喊。

刘若竹跺着脚,追到了爷爷的书房前,她紧张地:“爷爷,我听说最近朝上的大案了……言二哥会不会有事啊?爷爷,你们会保住言二哥吧?言二哥并没有错啊!”

刘相公轻叹。

道:“他这一次,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没想到他强硬至此,莽撞至此。若是知道他会这样做,当初他来问的时候,我就不该说什么‘做大事而惜身’。他这哪里是不惜身,他是已经奋不顾身了。”

刘若竹心中仓皇。

旁人说她不信,爷爷也这么说,可见言尚此局难了。

刘若竹:“可是他是对的,可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为什么没有大臣帮他说话?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是因为言二哥势单力薄,背后没有势力支持么……可是只要是对的事,就总应该有人支持啊。”

刘相公说:“现在聪明的人都在观望……等着看陛下的态度。”

他又苦笑:“然而我们这位陛下……何尝不在观望我们呢?咱们这位陛下,是最不喜欢强行插手的。都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知道陛下是要保太子还是保素臣。只能秉公执法……”

刘若竹松口气:“秉公执法就不错了。我相信爷爷你们一定理得清……我今天出门,百姓们说起这事,都说言二哥是对的。百姓们都支持言二哥。”

她眼中神采奕奕,拼命压抑自己的担忧:“民心在言二哥,一定会像上次郑氏家主那次,言二哥会得到民心的……”

刘相公淡声:“上次他得的不是民心,而是士族的支持。他这次是反了士族了。虽我们都不愿承认,然而……世家的声音,才是最高的。民心除了同情,他们是能为素臣上金銮殿,还是击鼓鸣冤?

“而恐怕真有这一出……太子更是要将素臣说成是沽名钓誉之辈。

“还是要素臣死。”

刘若竹怔忡,目中神采暗下。她其实心里也知道,她只是希望言二哥能有好结局……她目中噙了泪,说:“那怎么办?没有人能救言二哥了么?爷爷你也救不了么?

“还有公主……丹阳公主殿下,是放弃言二哥了对么?”

刘相公苦笑。

他说:“丹阳公主不恨得杀掉素臣,我都觉得他们昔日感情好了。”

刘若竹含泪,半晌说:“那……我能去看看言二哥么?”

刘相公摇头:“如今刑部大牢,可不是寻常人能进的。且你去了能做什么?”

刘若竹:“我……我起码想让言二哥知道,百姓们的心声,百姓们是支持他的。他不必怀疑,哪怕百官都要他死,也有人、有人是知道他是对的。只是自古以来,动旁人利益者,都如他这般艰难。

“我希望他不要放弃希望,不要绝望。”

她说着说着更咽,立在黄昏下,哭得说不下去。

刘相公回头看她,见孙女泪流不止,一遍遍地擦眼泪。他自来教孙女公义,教孙女大爱,教孙女国事……然而到这时,刘相公才欣慰,原来自己竟然将孙女教的这么好。

刘若竹抿唇,忽然倔道:“我、我一定要让言二哥听到百姓的声音……我不管朝堂上是如何想他的,我只希望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人是能理解他的。”

刘相公道:“……好孩子。

“你们都是好孩子。

“……如此,我怎能不拼命,来保住你们呢?”

-----

刑部大牢,暗无天日,阴仄潮湿。

言尚昏昏沉沉醒来,是被后背上的鞭打之伤痛醒的。这一次的进大牢,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每日的问刑,不再是走过场。每一次的问话,都要伴随大刑伺候。

每日每夜,时间变得没有意义。言尚是撑着一口气,知道那些人必然希望自己死在刑讯中,他才不能死——起码要看到有好的结果,才甘心赴死。

这一次半夜中痛醒,睁开眼时,言尚看到了昏昏的烛火光。

他被关押的这里,根本没有人会点烛火。言尚手撑在稻草上,抬目看去,他看到了暮晚摇坐在对面靠壁的地方,正在俯眼看他。

言尚呆呆地看着她。

暮晚摇盯着他憔悴的样子。透过中衣,隐约看到他白衣上的血迹,然而她当没看见。

暮晚摇轻声:“你害惨我了。”

言尚如同做梦一般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摇摇……”

暮晚摇靠壁而坐,并不过来,她淡声:“言尚,我是来和你决裂的。我们结束了。”

他不说话,就这般看着她。

暮晚摇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心软。可她如今还能有什么资格心软?

良久,言尚低声:“好。”

暮晚摇静片刻,忽而自嘲:“好?

“因为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想连累我,所以说一声好?”

她忽然站起,全身涌上愤怒,她几步到他面前跪下,一把扣住他肩,让他抬头看自己,语气激愤:“死到临头了,你还当什么好人?!好人就那么重要么,百姓就那么重要么?

“为什么……就是不低头!为什么……到现在都不低头!

“太子殿下让我来找你,说只要你低头,他可以饶你一命……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低头,但我还是来了……我觉得……你让我觉得,我在看着你走向死路!明明是你逼着大家一起走向死路,可是现在,你却要我这么看着你先走!

“所有人都想你死!所有人都想你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眼前红透,说着说着绝望无比,说着说着眼泪滚下。

言尚望着她,心中凄楚。

他说了一句话。

暮晚摇:“什么。”

言尚道:“应当是你不要我。因为我这么不好,配不上你。”

他缓缓地伸手搂住她的肩,低声:“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护你,是我天真不懂韬光养晦,是我非要和所有人作对……但是,我没法子了。我过不了自己良心那道关,我做不到。

“我无法知道死了太多人,仍当作不知,只壮大自己的势力,只是去忍耐。没办法忍的……这种事,不管多少年,只要我出来认下,我都是要死的。自古以来,像我这样的,不管做多足的准备,有几个能活下来。

“你就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吧,就抛弃我吧,就忘了我吧,就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