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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妃来避暑山庄,向皇帝请安,皇帝并没有见她。之后晋王妃便匆匆来见暮晚摇,毕竟这才是她这次来的目的。

暮晚摇华裳端正,接见了晋王妃。

晋王妃拿着春华兄长给的卖身契,要见春华。

二人坐在正厅中喝茶,暮晚摇闻言只是挑了下眉,压根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笑吟吟:“我的侍女正生着病,不太方便见客。”

她特意将“我的”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晋王妃自然懂。

王妃有些怵这位公主,却还是积极执行自家夫君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我知道六妹妹对自己的侍女分外看中,对这个春华最好,连奴籍都给对方脱了。但是妹妹是一片好心,却不知道春华脱了奴籍,她的去留,自然是她家中兄长说了算。”

晋王妃道:“她兄长将她送给你五哥,这礼法上是十分合适的。反而妹妹你现在阻拦,反而不是很合适。”

暮晚摇扬眸,看着这位王妃,似笑非笑道:“我是不太懂嫂嫂为什么这般尽心帮五哥要人。难道嫂嫂真的就那般贤惠,真的那般喜欢往五哥房中送女人?我这边既然不愿意,嫂嫂若是聪明的话,应该随我一同拖着才是。”

晋王妃目光微微躲闪。

她怔了一下,苦涩道:“我们王府的事,哪有六妹妹你一个人住着舒心?总之,既然我们晋王喜欢,这位春华娘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暮晚摇“砰”地将茶盏一放,扬下巴:“我若是不放人,难道五嫂还要跟我动手不成?”

晋王妃:“你!”

她站起来,苦口婆心:“你何必呢?那些男人们的事,让他们去忙好了。不过是一个侍女……”

暮晚摇不耐:“嫂嫂也说了不过是一个侍女,何必要因为一个侍女跟我过不去?”

晋王妃脱口而出:“我有她的卖身契呢!”

暮晚摇眉目如雪,针锋相对:“好笑!我还是她的主子呢!”

晋王妃:“按照律法,她现在的主子应该是你五哥才是……”

暮晚摇:“难道我们皇家就只有律法么?没有一点兄妹血亲之情么?我不过要留一个侍女,五哥他还不情愿了?这是什么道理?父皇如今就在这山庄中,我倒想去父皇面前和嫂嫂你理论一番!”

晋王妃连忙:“别别别!”

她一个做人儿媳的,怎么可能在皇帝面前比得上公主的面子?

但是这又是晋王交代下来的……晋王妃愁苦之时,看到厅外有人影晃。

暮晚摇也看到了。

不只是晋王妃的侍女在外面着急,暮晚摇这边的侍女也在着急。

暮晚摇和晋王妃对视一眼,各自吩咐自己侍女进来。

侍女贴着暮晚摇的耳不安地说了几句话,暮晚摇脸色蓦地沉冷,而对面的晋王妃已经高声:“这是怎么回事?那个逼迫春华兄长、抢占人房舍良田的,是妹妹你的人?妹妹你这是贼喊捉人么?”

暮晚摇冷笑。

侍女在她耳边说的,正是那占人房舍良田的地方豪强,不是其他人。那家人姓郑,以前是作为先后的陪嫁跟来长安的。这么多年下来,就算陪嫁都发展成一方地方豪强了。

先后死后,李氏又退回了金陵,在长安不再留有势力,那郑氏豪强旧主已去,现在他们效忠的人,自然变成了暮晚摇。

暮晚摇面上不显,心里也是一咯噔,不知道这是怎么和自己扯上了关系。效忠她的人多了,她哪里一个个分辨的清?但是这一次效忠她的人,反而折腾到了春华身上,还间接把春华的卖身契送给了晋王……

暮晚摇面上放软,说:“既然是自家人,那我吩咐一声,两边都是误会。嫂嫂也不要着急,一切都说开了,春华的去留,五哥自然应该给我一个面子。”

晋王妃惊疑不定,却也点了点头:“那我要先看一看春华。”

暮晚摇皱眉,怕晋王妃看出春华是在安胎,当即毫不留情地拒绝,让晋王妃大恼。

晋王妃原本觉得丹阳公主在一众皇室中,算是给自己面子的。但是现在看来,丹阳公主也是瞧不起自己这个继室,一点面子不给自己。

晋王妃愤愤不平地离去,声称自己要住在避暑山庄,直接在这里等消息。

晋王妃一走,暮晚摇就吩咐让自己的几位幕僚亲自走一趟,让那个姓郑的豪强去安抚春华兄长一家,也闹清楚到底为什么要抢占人房田。若是处理得好此事,直接让郑氏哄骗春华兄长把卖身契拿回来最好。

春华的兄长就是一个浪荡子,撒泼这种事,应该做的惯。

把这件事的影响力降低,然后不能让晋王妃知道春华已怀孕的事……晋王府太缺一个孩子了,暮晚摇不想春华因为孩子的原因,入了晋王府。

-----

夜幕凉亭,华灯幽若。

宫帐下,皇帝身上盖着一层薄锦褥子,正闭目睡在榻上。凉亭外四面有湖,锦鲤跳水,荷花芬芳。

此处格外幽静。

一位躬身而入的内宦进了宫帐内,俯身到闭目的皇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似笑了一声。

他睁开眼。

龙目沉沉,看着夜色,慢悠悠道:“如此说来,摇摇是替那个侍女保住了胎儿。而再看如今这摇摇死命不让晋王妃见那个侍女的架势,大约那个侍女的孩子,是晋王的。”

他若有所思:“摇摇竟然不想让自己的侍女进晋王府啊。”

内宦道:“六公主本就不与晋王多往来,是晋王妃总喜欢找六公主的。”

皇帝道:“毕竟是金陵李氏嘛。当年多风光,现在不在长安了,然而朕都只能暂且将他们逼回金陵而已。朕若要铲除李氏,北方还好,南方的世家,朕恐怕就要失心了……摇摇的存在,还是很重要的。”

他默了一下。

道:“就是太重要了。”

所以有时候才觉得,幼女留在乌蛮才是最好的。

暮晚摇若是留在乌蛮,李氏不能借助暮晚摇一点点重新渗入北方,北方的世家也不能和南方联手……世家们势力这般切割着,再有寒门入世,如此这般,皇权才能高枕无忧啊。

皇帝现在虽然不理政,但显然天下局势,尽在他掌控中。

皇帝微低头,说:“其实那个侍女入了晋王府,也好。”

内宦心里一咯噔。

心想皇帝的意思,是想让丹阳公主和太子分心么?为了不让太子得到李氏的助力?

内宦悄声:“陛下若是想,可以让人悄悄给晋王妃露个底,让晋王妃知道那个侍女怀孕的事。晋王太需要一个孩子了……晋王妃若是知道那个侍女怀孕,会不顾一切地要带走那个侍女。

“毕竟晋王没有孩子,实在有些可怜。”

皇帝哂笑。

皇帝说:“朕懒得动手,懒得管他们这些小孩子的事。

“你看着吧,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你我且看他们会如何使手段,把这件事闹出个结果来。”

皇帝望着幽若安静的湖水,湖水无波,湖水下面的波澜,却从未有一日停止。

良久,皇帝缓缓说:“成安,你说这天下做皇帝的人,是仁心最重要,还是野心最重要,或者背后势力最重要,焉或者手段最重要?你说这天下,要成为一个皇帝,到底怎样才是最合适的?”

名叫成安的内宦小声说自己不知道。

皇帝疲惫道:“你随便说说吧。”

内宦想了想:“也许只有背后势力强大,才能坐稳龙座。”

皇帝淡声:“那也会受背后势力的牵制啊。怎么坐上的皇帝宝座,必然会怎么失去。”

内宦:“那便需要有御下的强力手段。”

皇帝:“御下强狠无情,只会让人怕自己。时间久了,闭目塞听,没人敢告诉你天下真正的样子了。你掌管着朝臣,却看不到百姓。”

内宦为难:“那便是仁心最重要吧。爱民之心最重要,只有爱民,才会对天下有共情博爱之心。”

皇帝道:“恐怕只有仁心没有手段,最后也不过为奸臣把持朝政。”

内宦额上渗汗,实在说不出来了。

到最后,他只能苦笑:“所以还是陛下您最厉害。您已三年不理朝政,这天下……却依然掌控在您手中,什么也瞒不过陛下。”

皇帝哂。

他说:“然而我老了。”

成安心中不舒服,戚戚唤了声“陛下”,已不忍心多说。他跟随陛下几十年,而今自己都老鬓斑白,更何况陛下呢?若是先后在还好一些……可是现在,陛下真的是孤家寡人。

皇帝也默然,不再和内宦讨论这些。

皇帝闭上了眼,重新睡了过去。

内宦为皇帝盖上被褥,听到睡梦中,皇帝模糊地说了一句:“阿暖,我没有杀二郎。”

成安一怔,低头俯看皇帝瘦削疲惫面孔,目中含泪,默默退了下去。陛下心魔已成疾,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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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妃日日去烦暮晚摇,目的就是要见春华一面。

暮晚摇也怕自己态度太坚决,让晋王妃生了疑心,便让春华稍微收拾一下,见了晋王妃一面。

春华在病床上,容颜有些枯损,让晋王妃吓了一跳,觉得和当初自己见到的那个美人完全不同了。

但是晋王妃也因此略微满意,若是春华容貌太盛,对她自己也是一个威胁。

晋王妃得寸进尺,见了春华后,晋王妃就想让自己带来的医工给春华诊脉,看看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养得这么憔悴。

春华骇然,死活不肯,唯恐自己怀孕的事被晋王妃发现。

晋王妃正逼迫着春华,暮晚摇从外推门而入,说:“这里有专门伺候父皇的奉御医在,嫂嫂你班门弄斧干什么?”

晋王妃被暮晚摇不留情面的面说得面红耳赤。

晋王妃只道:“是我们殿下听说春华娘子病了,关心之下才……”

暮晚摇:“这里有奉御医在,不用操心。”

暮晚摇脸色冰冷,说完就往屋外走。晋王妃只好跟着她一同出去,于是旧话重提,说起春华的去留问题。

屋中,春华心焦无比。

她最恨自己无能,如今成了公主的拖累。

不管她是想落胎,还是她不想进晋王府……她都是不想成为公主的拖累啊。公主已经很不容易了,公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里,怎能被她耽误呢?

春华心中煎熬,既想念刘文吉,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又恨自己怀孕,却因为怕再也无法怀胎,而不忍心打胎……她太过为难,左右都觉得是一条死路。

公主如今为她兜着,也不过是护着她,不忍心她和自己的情郎分离。然而……她焉能忍心看公主因为她而受到晋王威胁?

毕竟……那也是一个王。

公主身为女子,天生就比王低一头。

春华颤颤从床上起身,扶着墙,一点点走到门口,去偷听外面暮晚摇和晋王妃争吵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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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和晋王妃几日来日日因为春华的去留而争执。

晋王妃有卖身契,她占着理;然而暮晚摇性格强硬不放人,晋王妃根本没办法。

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关系,说那个逼迫春华兄长一家送出房田的人,是效忠公主的豪强。

晋王妃也是着急,怕对方认了错,那春华兄长没脸没皮地过来讨要卖身契,再有暮晚摇推波助澜……自己抢不走春华。

抢不走春华,会影响晋王妃和晋王的关系。

今日眼看着又是争不过暮晚摇,吵不出结果,晋王妃心烦意乱,已经打算走了,却突然,晋王府的一个卫士闯了进来。

那卫士不顾公主还在,直接高声向王妃禀报:“王妃,不好了!我们殿下被人射中了大腿,倒下去了。”

晋王妃惊,脸吓得白了。

那个卫士快速地看了旁边的丹阳公主一眼,眼神很奇怪。

暮晚摇忽得站起,眼皮直跳,有不好预感。

果然那个卫士快速道:“是那姓郑的一个武夫,站在角楼上,射中了我们殿下。我们殿下本来只是去见春华娘子的兄长,那姓郑的却也在。姓郑的不知道这边是我们殿下,从二层楼上一箭射下来,射中了殿下大腿。”

暮晚摇顿时惊怒:“胡说!”

她唇开始颤抖:“我已让幕僚去了解情况……”

说话间,她这边的人也来通报了。

一个卫士气愤道:“殿下,那家姓郑的起初不认得您派去的幕僚,因那几个幕僚没有拿信物,只说是公主府上的人,对方不承认。咱们几位郎君都被打了出来……后来他们认出来了,才把人请进去。可是那个姓郑的射中了晋王,害怕不已,来问殿下怎么办。”

那卫士厉声:“郑家这一次抢占良田房舍,是因为户部要收租,他们要从民间征税征钱!他们是为了太子!”

晋王妃冷笑:“原来如此。看来确实是听令于公主殿下了。暮晚摇,你当真不知此事么?”

暮晚摇睫毛颤抖。

她半晌道:“我是知道的,我应当是知道的……豪强有钱无权,只能依附世家和皇室。郑家是我给状的胆子,只是我只知道豪强去收租,我并不知道背后这么多事……”

晋王妃:“但正是他们有你壮胆,才伤了你五哥!”

暮晚摇头晕了那么一下,向后退了两步。

晋王妃怒火中烧:“暮晚摇!你太过分了!我要去向陛下告状!那姓郑的是你母后留给你的人,你管不好人,现在还把你五哥给伤了。你五哥只是想要一个侍女,你就这般过分。”

暮晚摇张口,却又忽的收住话,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太巧合了。

好似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这一切。

要她和晋王决裂,要她和晋王敌对。

春华成为了其中的一个起因,一个牺牲品……暮晚摇沉眉,心想到底是谁在推着这一切。

对方是要她倒霉,还是要通过她,再去让谁倒霉?

晋王妃看暮晚摇不说话,转身就要娶找皇帝告状。此时局势逆转,她已经成为了赢家。只要到皇帝面前告一状……竟敢伤自己的兄长,暮晚摇这般不顾骨肉血亲之情,岂不让人寒心?

暮晚摇冷冷地看着晋王妃的背影,心中也开始煎熬。

她攥紧手,拼命想这件事的背后谁会得利,自己该如何自救,将自己从这件事扯出去。思前想后,似乎春华是必须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暮晚摇煎熬之际,屋中门突然被推开,春华趔趔趄趄地撞了进来,跪在了地上。

一瞬间,暮晚摇和春华对视。

春华目中噙泪,悲意和诀别之意不容置疑。

暮晚摇脸色发白,开口想拦,春华却抢在她之前,高声对晋王妃说:“王妃殿下,我愿意跟随您走!我已怀了晋王的骨肉,我愿意入晋王府!只求王妃做主,请晋王不要在此事上牵扯我们殿下。

“我们殿下绝对没有伤害晋王殿下的意思。是下面的豪强太厉害,太无知,太狂妄……”

晋王妃:“姓郑的是丹阳公主所养的豪强!郑家的意思就是丹阳公主的意思!”

暮晚摇厉声:“那我必然会给五哥一个交代!”

晋王妃被吓得住口,呆呆看着暮晚摇。

而春华跪在地上,膝行两步,扯住晋王妃的衣角:“请王妃不要去陛下那里告状……我愿意跟随王妃回王府,请王妃给我们殿下一点时间,我们殿下会给王妃和晋王一个交代的。”

暮晚摇站的笔直,面容如雪,却侧过脸,不再看春华一眼。

之前她那般维护春华,到了此时,已经维护不住的时候,她表现得冷漠无比,不再花费一点精力。

而晋王妃看美人落泪,支支吾吾,烦得不行。但她又心挂晋王,便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强忍着自己的愤怒,让自己理智,勉强说:“放心……此事不会这般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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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是郑家出了问题,要么是晋王那里出了问题,再要么……是另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一切,将一切巧合凑在一起。

而今对方的目的已经露出冰山一角。

想要暮晚摇和晋王决裂。

或者说……想让太子和晋王决裂。

再或者,挑拨暮晚摇和太子的关系。

晋王妃走后,暮晚摇在屋中踱步。她神色变得很奇怪,恨不能自己亲自出去弄清楚这件事。但是她不能去,她现在名义上还在陪陛下避暑,名义上,晋王受伤的事,还没有被知道……

一个郡王受伤,绝非小事。

晋王现在勉强因为春华的缘故同意和解,暮晚摇就要给出一个充满诚意的道歉来。

按照暮晚摇的想法,目前最好的法子,是先将此事压下去……和晋王私了。

和晋王私了,不要让太子知道,不要让太子也牵扯进来。因为就怕太子入场,对方要借此来攻击太子用人无度,要在皇帝面前状告太子。

暮晚摇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手指发颤,心脏狂跳。

她回到长安这么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牵扯进了一桩阴谋中。她第一次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化解……暮晚摇抿着唇,心里已经定下了一个章程,就开始写信。

一面向太子写信,告诉太子背后也许有人在推动此事;一面向自己的幕僚写信,让幕僚再去见郑氏,弄清楚郑氏到底有没有问题,到底还可不可信。

郑氏是一方豪强……弃用可惜,最好在此时压下,再秋后算账。

只是一封封书信写出去,到安排自己的幕僚做此事时,暮晚摇忽然顿了一下,陷入思量。

按照她的本来意思,她应该让跟随自己多年的幕僚去办此事。

但是他们才去见过郑氏,有人被打了出来。

而且说不定这些幕僚中有人出了问题……自己如果再派这些可能有问题的人去,这件事也许更加结束不了。

暮晚摇脑海中,不禁浮现了“言尚”的名字。

她咬着唇,兀自蹙眉。

说实话,她很不愿意用言尚,很不愿意让言尚去做这事。

因为他还在忙着读书,因为自己还刚伤了他,正在冷落他……若是让言尚去做此事,那她之前的冷落,算是怎么回事?

可是言尚又是真的很合适。

他脾性好,便轻易不会在处理此事时动怒,不会动怒,就不容易被背后的人牵着走。他说话技巧极好,轻轻松松就能说服人,让人听他的说法。

若是办一件需要主事人性格强硬的事,那言尚那种温和性子,自然是极不合适的;可是如果暮晚摇是要让郑氏低头,要调和郑氏和晋王之间的矛盾,还要解决郑氏抢占百姓良田房舍的矛盾……言尚这种擅长调解矛盾的人,不是最合适的么?

纠结许久,暮晚摇还是为了此事能够漂亮落幕,而写下了言尚的名字。

希望他没有置气。

希望他帮她一次,帮她去调解郑氏和晋王之间的问题,不让人有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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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阳公主的信发出去后,幕僚们自然收到了。

几位幕僚本就在帮公主办事,收到信后,他们看到暮晚摇要言尚为主,让他们这次都听言尚的安排。

几位幕僚怔了一下,心里略有些不服气。

虽然他们之前没有办好事……但是他们跟了公主这么多年,公主现在却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听那个少年的话?

然而心里再不舒服,他们还是去寻言尚了。

夜里,几位年龄可以当言尚父亲的幕僚敲开言家府邸的门,将公主的信给言二郎看,并说自己等人,这次全程听言二郎的话。

言尚看到暮晚摇的信,默然片刻,点头答应。

言尚脾气一贯如此温和,幕僚们松口气告别。等人走后,小厮云书来收茶具,看到二郎仍坐在厅中出神,二郎手中捧着公主那封信。

云书怕郎君是看到公主的信而心里难受,就道:“看来殿下还是信任郎君您。让那么多人听郎君你的话。”

言尚抬目,看了云书一眼。

他说:“她不是最信任我,她是觉得我的脾气,最适合处理此事。

“她是觉得我脾气好,会说话,最适合去办这种帮人调节矛盾的事。”

云书愕了一下,然后支吾道:“那、那也是说明郎君的本事,被殿下看在眼中。虽然公主只是看中您的一个能力……但这也是信任嘛。”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闭目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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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言尚和几位幕僚一起骑马出城,去豪强郑氏家中走一趟。

那些幕僚怕郑氏这次再次把他们赶出去,特意带了卫士。但是这一次郑氏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得罪了公主和晋王,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正心焦时,看到公主还派人来,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郑公亲自出门相迎,一腔求助公主的话还没说出来,便看到田野见,为首而立的,是一个风采翩然的少年郎。

上次被他们打出去的几个幕僚没好气道:“这是言二郎,殿下让言二郎这次带你们去跟晋王道歉。”

郑公连连点头,领着言尚进府,说:“实在让殿下费心了……殿下不弃郑氏,是郑氏的恩人……”

言尚温和道:“殿下不弃郑氏,是因郑氏乃一方豪强。弃了的话,殿下实力大损,她才舍不得弃。”

郑公愣了愣,觉得这位言二郎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点?

就是跟着言尚的几个幕僚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面面相觑,心想言二郎平日说话不是这样的风格呀。

言尚只跟着那位领路郑公,问道:“老伯是郑家现在的家主么?”

郑公点了点头,羞愧道:“前几日几个年轻儿郎不懂事,竟敢射晋王。我已经将那两个孩子绑了起来,一会儿随郎君一起去向晋王赔罪,随便晋王要杀要剐……郎君可要去看一下他们?”

言尚依然态度温和,道:“不急。”

郑公表情微微放松。

之前公主派来的幕僚神色肃穆,言辞激烈,让郑家以为公主要弃了他们,害怕不已。这次看公主派来的人这般面嫩,年少又性情柔和……可见殿下是要这位脾气好的郎君领着他们去跟晋王道歉的。

公主即便要收拾郑氏,也是之后的事。

郑公心中琢磨着待这事过去,私下如何向公主赔罪……哪怕公主要杀几个人,他也咬牙忍了。

而同时,郑公心中又微有得意之意。心想豪强还是厉害的,等再过上百年,豪强成为了世家……自己就可高枕无忧了。

郑公心中琢磨着这些时,听到言尚好奇般问:“我来之前,听说郑家多年来鱼肉百姓,乡下所治之处,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

郑公一愣。

然后连忙:“郎君恐是听错了!郑家绝对没有鱼肉乡民!郎君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那些乡人……”

言尚笑了笑,说:“何必问呢?既是郑氏治下,自然无人敢说郑氏的坏话。毕竟我总是要离开的,而这天下,却缺不了郑氏这样的豪强。”

郑公觉得对方说话怪怪的,他已有了些不悦,但看在公主的份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只当是年轻人不会说话罢了。

但是言尚身后的几个幕僚表情已经很奇怪了:言二郎并不是不会说话的人。言二郎实际上是最会说话的人了……言二郎这是要做什么?这和公主交代的计划不符合啊。

公主不是这么安排的!

言尚跟随郑公走在田垄间,看到绿野汪洋,百姓安居……郑公也露出一些得意之色,言尚却不等他多吹擂自己,就说:“这些便是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么?今年收成应该很好。”

郑公一怔,勉强说:“这也是为了给户部交钱……公主管我们要钱,我们管百姓要钱。自上而下,大家都很难。”

言尚颔首。

郑公走在前方,感慨一般说道:“郎君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恐怕是不满我这样的豪强在乡,然而我们也是为皇室、为世家做事。这些百姓啊,你看他们总想去告状什么的,其实他们已经过得很不错了,至少没有饿死,在我郑氏治下,没有出现民乱,没有流民,不是么?”

他没有听到言尚回话,不禁侧头去看,却发现自己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郑公惊愕回头,见言尚和他已经隔了六七丈的距离。

少年郎立在田垄上,修身如玉,挺拔如竹。

言尚微微笑,说:“所以,抢占良田是真,射伤晋王是真,将殿下的人赶出去也是真。

“年年鱼肉百姓,致使百姓无家,出走他乡。这偌大田地,便都是郑家的了。我先前还诧异,此间怎么如此地广人稀,和我们岭南也差不了多少?毕竟这里可是万年县啊,长安治下的万年县,和我们那般荒僻的地方怎么能比?

“若是有郑家这样的豪强在,便不怪为何会地广人稀了。

“此次若不是你们侵占那家人的妹妹,正是公主的侍女,若不是晋王正好在附近……谁知道郑家都在做些什么?”

隔着段距离,言尚温淡话语传去,田间所有人都听到了。

田野间还在劳碌的百姓站了起来,看向那位少年郎君;言尚身后的幕僚面面相觑,不安地看着言尚;幕僚旁边的卫士们手扶腰间刀剑,还有持弓持弩,怕郑家发难;郑公身边的人脸露愤怒色,眼看就要冲上去,被郑公拦住;郑公的面色也是青青白白,却到底压抑下去。

郑公说:“年轻人,你似乎对我们意见很大。难道这便是公主殿下的意思?”

郑公冷冷道:“你还年轻,什么也不懂,就不必站在制高点,批判我等该如何治理乡野了。”

言尚说:“我本也没有批判的意思。”

他微微出了一下神,说:“其实这次公主殿下是让我来调节你们之间的矛盾。她想大事化了。然而她到底不清楚我的性情,这件事到底不应该如此草率收场。这天下没有这般道理,我若只为尔等调节……那些百姓何辜呢?

“我虽不求名,有时候却不得不为之了。”

郑公警惕道:“你是何意?”

六丈之外,言尚道:“向郑公借一样东西,我便结束此话题,按照公主的吩咐来做事。”

郑公脸色微缓,问:“你要借什么?”

言尚衣袍若云飞扬,他立在风下,玉质兰心,彬彬有礼道:“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说话间,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时,他手一伸,夺过旁边发愣卫士手中的弓弩。众目睽睽之下,言尚手中的弩对准郑公,“砰”,一支箭射了出去。

一箭射在郑公眉心,郑公瞪大眼,血从眉心流下,他不甘地倒地。

言尚手中的弓弩还没放下,郑公身后的郑家卫士一时茫然,竟反应不过来。

好半晌,风烈烈之下。

先是周围田间百姓中有人喝了一声:“好!”

紧接着,众人纷纷回神。

言尚身后幕僚中一人叹道:“言二郎之名……今日之后,便会传遍长安吧?

“如此当机立断,让人血脉沸腾……然而我等不敢为啊。”

大魏人慕英豪之气,言尚当众杀人,众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杀人者偿命,而是当真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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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川之下的避暑山庄。

比所有人都更快一步的,是皇帝先收到了这个消息。

得知丹阳公主派去的幕僚中的一位少年,当众杀了郑公。

皇帝叹:“好气魄。”

顿一下:“那少年郎从今之后,不管会不会下狱,名声会先在长安传一波吧?名士之风……正是所有人崇尚的啊。”

内宦道:“但当众杀人,该偿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