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在烂面胡同的集市上,拣到了周培公的诗稿,又从这页诗稿中,发现了伍次友的亲笔书信,只见上面写道:
明殊弟钧鉴:别来无恙否?兄自郑州一别,一路讲学东进,一切均安。此周先生培公乃愚兄之文友,怀抱济世之志,胸有文武之才,盼贤弟将其举荐于皇上试用。匆匆即颂钧安。
愚兄伍次发拜托
“啊,原来竟是伍先生的一封荐书!康熙心中一阵激动,这个周培公,怀里揣着伍次友写给明珠的信,却宁肯挨饿,也不肯去求人,凭这份风骨,也值得重用。”
“图海,要赶快去把那个周培公找来,我要在这边茶馆里见他!”
“主子何必着急呢。这里人太杂……”。图海的话还没说完,康熙已经大踏步地走了。
图海领着周培公转回来时,康熙却在茶馆的门前,,听一位小姑一娘一唱戏。他们不敢惊扰,便立在康熙身后静听小姑一娘一诉说自己的家世和苦情。原来,这个小姑一娘一名叫阿红,浙江杭州人,去年三月三日,他们全家去灵隐寺进香。不想,正碰上吴三桂的女儿和她丈夫王永宁从这里路过。一帮如狼似虎的差役兵丁,见百姓云集,阻挡了道路,便大打出手,闹得三十四人落水丧生,其中就有阿红的父亲和亲人。但是,由于杭州知府的庇护,凶犯从容登道,返回了五华山。受苦百姓,投告无门。阿红的叔父实在气愤不过,去杭州府击鼓喊冤,结果反被下在狱中。阿红一腔怨愤无处申诉,便讨饭来到京城,沿街卖唱,希望有人能把这桩冤案,上达朝廷。她那唱词的最后几句是:
天上只有一轮红日,地上却有两个朝廷。
皇家吃我百姓赋,何时为我申冤情?
阿红唱到这里,围观的人,莫不为她的大胆直言心凉。康熙也觉得如芒刺在背,便回头向图海吩咐道:
“图海,待会儿这位小姑一娘一收了钱,你带她到茶馆里见我。周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周培公听得入神,忽见这位年轻公子叫他,转过身一看,却并不认识。刚才,他刚刚走到湘鄂会馆,便被一个大汉叫了出来。说有位公子想见见他,又不肯说是谁。只说,待会儿,见了面你就知道了。此刻,见面前站着的这位公子年轻俊雅,气度非凡,便举手一拱问道:“不知足下尊姓大名,恕周某眼拙。
康熙并不答话,拉着周培公进了茶馆,找个清静的座位,要了两杯茶来。这才开言道:“在下龙德海,适才在阿琐姑一娘一的摊上,捡到了周先生的大作,拜读完毕,十分敬佩。足下才高八斗,诗韵高雅,确是难得的英才呀!”
“哎!哪里,哪里,龙公子过奖了。我不是什么八斗,而是一个文丐。这诗稿,更谈不上风雅,倒不如拿来烧了更好。”
“啊?周先生为何如此说话?”
“公子明鉴。在下这一百首诗,可能抵上门口小姑一娘一唱的一曲清歌吗?如今,天下正处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业之时,我却写这些酸溜溜的歪诗换饭吃。唉,惭愧呀!”
“嗯!先生如此见高识远,更令人钦佩。只是,依先生之才。取功名如拾草芥,却为何落榜了呢?”
周培公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见他并无恶意,便低声答道:“唉,时运不济,疏忽之间,冒犯了圣讳,也不过只多点了一点。唉……”
“唔,这阅卷官也大不通人情了,帮个忙贴上不就混过去了。”
“唉——公子取笑了。我也知道,有人是那么干的。可是,那都是有头有脸,走了门路,送了礼物的。我没那个本事,也不屑于这么干。”
康熙便道:“唔,此言有理,不过你身怀万金之书为什么不用呢?”
“万金之书,什么万金之书?”
“我刚才在你的诗稿中看到一封荐书。收信人明珠乃是当今天子驾前宠信近臣,言必听、计必从;写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衣诗友,一语有九鼎之重。等闲督抚大臣还难得他一封荐书呢,这样一封紧要的书信,你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伍次友的真实身份,但不晓得这个年轻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想了想笑道:“大丈夫求取功名应当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岂肯以七尺之躯,向明珠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有这份志气可算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了——你留意山川地形,好象不但能文,武事也是好的?”
“公子过奖了。拔山扛鼎我不能,舞枪弄棒我不会。但我自幼熟读兵书,酷一爱一奇门遁甲,所以观天象,察地理,挥兵车,列战阵,却还略知一二。”
康熙有意要考较周培公,便以嘲笑的口吻说:“方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并无刀兵之事。先生虽有屠龙之术,却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哈……”
“先生,你笑什么?”
“北有罗刹略地烧杀;西有葛尔丹,擅自称王;南有三藩离心离德;东有台湾骚扰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华之城眺远处,四面烽烟燎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太平’二字?”
“啊?照先生如此说来,天下一统局面已经无望了!”
“不。还有另一面。方才那个小姑一娘一唱得好,百姓们并不愿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百姓盼着有个好皇上,并没有华夷之分。百姓们厌倦战乱,苦于割据,也是大势之所趋。以此看来,只要皇上用人谨慎,处事得当,外抗强乱,内除三藩,一统天下,创建盛世,也不过是数年内可以实现的事,有何难哉!”
周培公说到兴奋之处,顺手端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康熙见他渴,便又替他斟了一杯,还待再问下去,图海却匆匆进来了,附在康熙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还在兴头上的康熙勃然大怒,他忘记了自己微服出访的身份,“啪“地一下拍在茶桌上,那个四脚不平的小茶桌,晃了一下,细瓷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培公吓了一跳,又听这位龙公子厉声呵叱:“这个顺天府尹,简直是混帐透顶。去,叫他爬着进来回话。”
图海见康熙发怒,不敢顶撞,“扎”地一声退了出去。原来,他刚才奉了皇上之命,要叫那位卖唱的民女小红进茶园问话,却正碰上顺天府的府尹夏侯俊,拿了刑部的令牌捉拿小红。这位府尹大人,只知上命差遣,哪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皇上呢?图海一声代旨,夏侯俊惊得真魂差点出了窍。连忙四脚着地地爬了进来。
这一来惊动了茶园里的所有茶客,一个个吓得变貌失色*。在四周守护的侍卫魏东亭见康熙已经露了身份,便连忙张落着布置关防、驱赶闲人。索额图和明珠也守在茶园门口候旨。看着头戴四品青石顶子的顺天府尹伏着身一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惊得脸色*雪白、瞠目结舌,直到那府尹报告:“万岁,奴才夏侯俊叩见!”才醒悟过来。忙退后一步也伏下一身一子叩拜,口里呐呐说道:“周培公不知圣君驾临,语多狂悖,请万岁降罪!”
康熙见周培公那心惊胆战的神情,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刚才自己在盛怒之下,有些失态了。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回到座位上:
“都起来说话吧。夏侯俊,谁让你来拿人的?”
“回万岁的话,刑部和理藩司的上宪派人知会奴才,说有一个民女阿红,因投状诉冤被驳回,她不肯回去,却在京师弹唱小曲,秽言惑众,命奴才把她押解回乡……”
“哼!秽言惑众?真正秽言惑众的你们一个也没有拿到,只会在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风!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让小红进来!”
夏侯俊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一叠连声地躬身称是。
小红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十分聪明,已经猜出上边坐着的年轻人来历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爷们官大,便朝上深蹲两个万福:“大人传唤小女,不知要听什么曲子?”说着,见桌上茶水淋一漓,忙上前仔细揩干,捡起地下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稳了,说道:“这好比康熙爷的江山——让它稳稳当当才好····”
“你……说什么?”康熙激动得声音发一抖。
“小女说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爷的江山,稳稳当当。”
康熙立起了身一子来回踱步。这民女的话,比内务府畅音阁供奉们奏的钧天之乐还要好听一千倍!康熙问:“好,说得好,你家是务农的?”
“嗯。共五亩地。二亩茶,三亩田。”
“你的曲子唱得很不错。都是真的么?”
“句句都是真的。民女已经家破人亡,没有什么害怕的,又何必说谎骗人?”
“那杭州府又为什么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结,他们不肯放人。”
“嗯,你来京控告,三法司都处置不了,为什么不去击登闻鼓?”登闻鼓设在西长安街,是专为百姓有冤控告不准,叩阍告御状用的。小红听了深思一下才说:“告御状民女不敢,”
“那又为什么?”
“民女已经想开了,凶手在五华山,朝廷也拿不住他。”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个小红年纪虽小,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为天子的却办不来!思索了一会儿,康熙又问道:“小红,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唱?”
“小女子要挣一些盘缠回江南。再说,唱唱苦情,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北京。说不定皇上听到小女的曲子,能早些为小女作主呢,”
“唔,好好,他已经听到了。索额图,你进来!”
“奴才在。”
“这个女孩子要回杭州。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诉浙江枭司,把他的叔叔放出来,若再有刁难之事,惟他们是问!”
“扎!”
“慢!”康熙见墙角一张小桌上有专为客人备的文房四宝,便过去提笔写了一行字,取出随身小玺盖了,递给小红:“姑一娘一,你回去后生计也不容易。这张纸你带回去给杭州县令,免了你家赋捐,叫他再资助你们些,就好渡日了。”
“小女不识字,这纸条能派那么大用场?”
“能,能!去吧!哈哈哈哈”
小红出去后,康熙转过脸问夏侯俊:“这就是你说的秽言惑众?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诉吏部,罚俸半年!”
夏侯俊没想到皇上的处置如此之轻,怔了一下,连忙又喏喏连声地答应着出去了。
康熙让图海在下面坐了,又对周培公说:
“周培公,你自称知兵,朕可要考问你一下了。你就站着回话吧。”
“是。臣不曾自言知兵。夫兵者,凶也,乃至危至险之道,岂可轻言知兵。古之赵括,蜀汉马谡,都曾烂读兵书,狂言知兵,却兵败身死,贻笑千古。臣适才所说,是用兵。”
“什么叫用兵呢?”
“战无常例,兵无成法,要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照你这么说,孙子兵法也没用了?”
“不,孙子兵法乃千古不变的用兵道理。但敌我双方,皆读此书,却有胜有败。所以,不能死守兵法,要善于随机应变。”那么,你愿意做个什么样的将军呢?”
“回万岁,臣愿意做善败将军!”
“什么?善败将军?”
“对!善败将军并非常败将军。小败之后,连兵结阵,透彻敌情,就可再造胜势,一鼓而定。这样的善败将军,比那项羽虽然百战百胜,却在乌江一败涂地,不是要好得多么?”
“嗯,说得好。图海,你带了半辈子兵了,他说的有道理吗?”
“回万岁,周培公此说皆是用兵之妙言。”
周培公更加兴奋:“陛下,臣请从南方军事,向万岁进言。”
“啊,你讲!”
“臣以为,南方一旦有事,岳阳,荆州或者南京将为决战之地。”
“你说详细点。”
“是。万岁,三藩如果叛变,必将夺取岳州,衡阳,以为立足之地,然后夺取荆襄,东下南京。水路沿运河北上,陆路由宛移直向中原,会师于直隶。或者由于叛军内部将骄兵悍,尾大不掉,加上指挥不一,民心不从,那么,将出现划江而治的局面。”
“嗯,有道理,那么朝廷当如何应付呢?”
“请皇上以湖南为决战之地,沿长江布防八旗劲旅。以浙江江西为东线,陕甘四川为西线,切断敌军联络。这样敌势虽大,不难各个击破。”
“好。你先退下,叫索额图、明珠进来。”
明珠已经听说周培公怀揣着伍次友的信,却不肯来拜见他,心中很有些不痛快,这会儿,见周培公出来传呼,便嘻笑着说:“周先生,恭喜呀。你这番邀了皇恩,不日就又可大展宏图了,啊,哈哈…”但是,周培公只是向他拱手一礼却没有答话。康熙待索额图和明珠进来,大声说道:
“传旨,赐周培公进土出身,赏兵部主事衔,在图海的步军统领衙门内参赞军务。”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