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我没听错吧?”耿直的邓开沧挑了挑眉,与船医交头接耳——他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了,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如此失态,但此刻的心情就和一个饿昏了头的人面前上了一盘看着惨不忍睹的菜,强忍着吃下去发现味道还不错,遂问食材是什么,结果得到的答复是泔水桶里随便捞的一样扭曲。
他倒也不是认为受到了侮辱,更多的可能是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贱呢?
看到众人那分外惊诧的眼神,捕头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语误,赶紧解释道:“或者说‘自杀’这个说法存在着某种误区,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一种……意外。”
“就算是这样,也很难让人信服。”老金压低声音,他现在只期待着捕头能给出一个与自己相符的结论来。
捕头瞪了一眼老金,随后又看向了叶慈:“叶夫人,昨夜你也去厨房又煮了一碗醒酒汤对吧?”
众人闻言一怔,此前却是从未听叶慈提到过此事,而叶夫人也解释道:“官人闹得厉害,哄他休息之后我便又弄了一碗汤与他喂下。”
“果然与我想的一致……”捕头点了点头,更添加了几分信心:“正因如此,我才能确定这是一场意外。”
在捕头的描述中,昨夜应当是个这样的经过——昨夜王千浑饮酒过量便早早回了卧房休息,众人也随之散去各自回房,只剩客栈伙计收拾着现场。接着便是魏溃认出了叶慈二人攀亲,与此同时胡志得也做好了醒酒汤送上来,饮酒会导致人干渴不已,王千浑半睡半醒之间饮下了醒酒汤,却听见妾室与男人交谈的声音,遂大发雷霆一番,叶夫人解释过后又安顿好了王掌柜,最后又下楼煮了一碗汤送了上去便独自到侧卧室休息。
然而王掌柜的死亡,其实就是发生在后半夜且无人目击的一场意外——由于先后喝过两碗麻黄桂枝汤这种发汗之物,药效上来之后便觉得异常闷热,所以王掌柜便想去开窗通风。然而客栈建在河边,为了防潮所设计,窗户却并非“双开门”,而是需要支起来的高窗,所以腿脚酸软头昏脑胀的王掌柜踩在窗框上不慎跌落到外面,却是将自己一条腿给摔伤,最后只能挺着一身的弊症到河边先洗涮一番清醒一下……最后却是失足被卷入了水里溺亡而死。
“嗯……总体来说前面还很合理,但越到后面就越觉得奇怪呢……”陈公子的眉毛扬起,代众人朝捕头发出了疑问:“因为要把窗户支起来所以不慎掉下去什么的我也就不说了,醉鬼的确会失去方向感和平衡,坠楼之说倒也能够理解。但都把腿给摔断了的人还有必要走到河边洗漱么?回客栈里面不是更好么?”
“因为没有人迎门啊……”贺难笑着回答了陈公子的疑惑,两人这双簧唱的天衣无缝:“昨夜里实际上并没有抵港的船只,这一点王千浑知晓,负责守门的胡志得也同样知道,于是便照常插门睡觉了呗!”
“是这样吗?”王光第望向了胡志得,要从他口中听到答案。
“昨夜我睡得沉,的确没有听到过叫门声。”胡志得听到叫自己名字,便答应道:“至于掌柜的是敲门了还是没敲门,那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或许存在赌博的心理,或许又笃定胡志得对于王千浑的恨意足以让他保持缄默,总之胡志得的配合还是颇令人松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对这样的结论也有所不满,但根据目前的种种痕迹来看,我也只能作出这是一场意外的结论。”捕头又道:“如果是有人在客栈里杀死了王掌柜,最大的可能便是用卧室里的盥洗盆将他溺亡,可他一个大活人呛了水反应必然十分激烈,而接下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尸体运到河边也同样是个问题;而如果说王掌柜是活着被带到河边再溺毙的,较之前者则更加困难。”
“等等!我倒是想起一件事……”童穗生突然道:”这位卫吏大人武功不低,如果是会武功的人杀了我们掌柜,岂不是能用轻功来搬运尸体?”
“你搞错重点了,重点可不是什么轻功,而是王掌柜尸体所处的位置。”最后还是由贺难给出了终结性的驳倒:“假设真的存在一个凶手,那么凶手是在河边杀了王掌柜也好,还是来抛尸也罢,找个没有水草阻挡的河段,撒泡尿的工夫就能确保王掌柜的尸体顺水漂走,如果准备更加充裕的话甚至可以绑上重物直接沉河,怎么会犯下‘尸体被芦苇丛卡住’这样的失误?”
…………
翌日清晨,众人整装登船,告别了沱沙淀的这场凶案——由于再无线索,最后捕头还是按照意外结案,而王掌柜的尸体也在今早由叶慈母子护送回到县城里作安葬。
贺难与魏溃两个站在船头聊天,目送着夹岸嶙峋的山壁匆匆掠过:“现在总能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你不是都看出来了么?还要问我做什么?”老魏把双臂搭在船舷上,并不怎么放松。
“我能看出来的也只是王千浑死亡的真相而已,至于为什么……我想还是你来告诉我比较好。”贺难非常没有素质地朝着水面掸烟灰,风一吹却全刮回自己身上,在那拼命地呸着飘到嘴里的灰烬。
如果是在河中溺死的,那口鼻腔内一定会有泥土、草籽或者河水当中的其它杂质,但如果是死后被扔在河里,那杂质只会沾在口鼻边缘,这是贺难确定的第一点;而他去掏泔水桶却是受了鹿柠的启发——被下了蒙汗药的人哪怕被人按在水里溺死也不会有强烈的挣扎,想来如果是药性猛烈的安眠药物也是同理,所以昨夜的醒酒汤并非是两份,而是三份。分别是胡志得所煮的驱寒汤,和叶慈所煮的驱寒、安眠汤各一碗,王千浑所服用的也就只有那碗安眠汤而已,第一碗汤随着花瓶一起被打碎,而第二碗驱寒汤的去向也不重要,只是留下一个汤底来掩人耳目罢了,花瓶的碎片丢在了箕篓当中,而碎碗则是被扔进了泔水桶里。而安眠汤也让贺难确定了老魏没有动手杀人,他要溺死别人不需要什么安眠汤,直接按在水里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当然,老魏也没有置身事外,他至少参与了最后一件事——以他的身形钻不出窗户,所以就直接把人顺着窗户丢到了三十丈外的河里去了,王千浑那条右腿实际上是他扽折的。
“王光第……其实他的本名应该叫做杜光第才对。”尽管贺难对事出有因有所猜测才这样替老魏打掩护,但总归还是要魏溃说出来他心里才有数——魏溃之所以能编出一段煞有介事的过去,其实都来自于当初在军营里与杜荣的闲聊。那位命途多舛的老师平生最为耿耿于怀地便是老家的相好,临终之际也揣着遗愿——也真是巧合一般的相遇,魏溃至少记住了“师娘”的名字,才会认出了叶慈。
“哦……是你第一个师父对吧。”贺难也听过杜荣的故事:“那杜光第本人知道这事儿吗?”
“当年杜大哥和叶夫人背井离乡被迫分别之时,叶夫人已经怀有身孕,光第成年之后叶慈便将此事告知于他——虽然据叶慈所述她对王千浑没有过不忠之举,但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总归是要告诉他实情的。”魏溃继续道:“我不在乎叶慈和杜光第是什么样的人,王千浑平日里究竟对母子俩是好是坏,但我欠老杜的命,所以绝不能让他的儿子就这样折了。”
“只是本来我没想把你拉下水的,杜光第虽然行事匆忙,但处理的还算冷静有序,大抵是能瞒天过海。”老魏叹了口气,漆刷的眉毛微垂:“但现在看来还是我想的简单了,若不是你用身份吓住了捕头,咱们估计要被困在这儿很久。”
“什么话……难道这点儿屁事我还能有心理负担不成?”前些时候是魏溃劝贺难,今日却又变成了贺难劝魏溃:“倒是那个杜光第还不错,要是他不准备继续虚度光阴的话,不妨就让他也出来见见世面吧!”
老魏非常轻松地就领会了贺难的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吐槽道:“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是真心觉得你适合搞一个落难人士收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