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月一早就听说过坊间传闻的永宁帝, 都说他早期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后来却慢慢的变得贪图享乐起来,有时候连早朝都不上。不过经过这次夏兴言的事, 薛嘉月对他倒有些改观了。
想必他心里还是很想有作为的,但无奈夏家势大, 他又要依仗夏家的人做事,所以才能做了糊涂的样子出来。但是再如何糊涂,当年也不该在夏家的逼迫下害了周皇后母族一族的人,还将周皇后和她的儿子都打入冷宫圈禁。
虽然那可能也是他对他们的一种保护,但是现在, 夏兴言伏诛,他又将夏皇后和她的儿子同样的打入冷宫圈禁......
只能说做皇帝的人心都是很硬的, 必要的时候什么人都可以牺牲。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女。
永宁帝是被一乘肩舆抬到永寿宫来的。到了宫门口, 就有内监过去扶着他走进来。
苍白的面容,双唇无色。身形很瘦削,仿似一阵风吹过来就能将他吹跑掉一般。
看他的这个样子, 只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薛嘉月等人都对着他跪拜行礼,不过周皇后还是没有动, 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下。
永宁帝也不以为意, 只是叫薛嘉月等人起来, 然后挣脱开扶着他内监的手, 自己往周皇后那里走过去。
周皇后依然没有抬头看他, 只低头逗弄着怀中的薛晓。
永宁帝便在炕桌对面坐下, 也看着她怀里的薛晓, 温声的问道:“你怀里抱的是薛爱卿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周皇后没有回答,薛元敬只好站出来回答了。
永宁帝对薛元敬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赵康平,笑着说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瘦瘦的,黑黑的,哪里有薛爱卿女儿这样的白胖惹人爱?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刚生下来,朕抱着你给你母后看,你母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嫌弃的说怎么这样的丑?朕那个时候就很为你不平。明明你长的那样的好,哪里丑了?看你现在,不是长的俊美的很?像朕小时候。”
赵平康听了,眼眶有些发热。
他也记得小时候父皇对他是如何的宠爱,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有这世上最好的父亲。可是后来,也是他下旨将他和母后打入冷宫圈禁,废了他的储君之位。后来虽然他将自己从冷宫里面放了出来,也让他同其他的皇子一般的进学,但这些年一直都对他很冷淡,也很少见他。
不过时至今日,他也明白了,父皇那些年其实一直都在隐忍,之所以对他那样其实也是想要保护他,不让夏家的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好暗中加害他。但是他总还是记得那几年他在冷宫里面待过的日子。还有这些年一直想见母后却见不到......
所以现在再如何的对他好,再如何的说他小时候的事又能怎样呢?总归是回不去了。
赵平康就同永宁帝寒暄了两句,不过面上的神情看着淡淡的,语气也疏离的很。
永宁帝明白,他的这个大儿子再不会跟小时候一样亲热的叫他父皇了。他心中肯定是有怨恨的。
心中难受,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周皇后。
周皇后一直都没有抬过头,也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永宁帝知道,她心中对他肯定也是有怨恨的。
她母族上下近千人的性命,这些年她的颠破流离,还有他们儿子这些年受的苦,他们之间横亘着这些东西,哪一样都不能让他们再回到从前相亲相爱的时光。
但是当年他没有法子,他必须要那样做。而现在,他也只能尽力的弥补了。
他已经为周家正过名,也复了她和他们儿子的皇后,储君之位,这些日子他还让赵平康开始亲政,挑选合适的大臣辅导他。
永宁帝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无多,而且现在夏家已除,他很愿意为周皇后做所有能让她高兴的事。
他看着薛嘉月,温和的问道:“你就是薛嘉月?”
薛嘉月对他行礼,回答:“民女正是。”
永宁帝知道薛嘉月前几年在平阳府的时候曾经照拂过周皇后,而且周皇后显然是很喜爱她的,先是收她为徒,将自己一身精湛的绣艺都传给了她不说,后来还认了她为义女,特地的叫他要照拂她......
于是他就笑道:“你既是若莹的义女,那也就是朕的义女,往后在朕面前再不必自称民女。”
又叫了旁边的内监过来:“下旨,敕封薛氏嘉月为公主,封号成安。其女薛晓为郡主,封号解忧。”
薛嘉月心中震惊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好儿的她就捞了一个公主做,而且她的女儿也捞了个郡主做。要知道就是正经公主生的女儿都不一定能有封号的。
不过这样的大好事是肯定不能错过的,薛嘉月和薛元敬忙跪下谢恩。
永宁帝叫他们起来,又颇为感慨的说道:“朕记得康儿三岁的时候,若莹同朕说想要生一个女儿,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其实后来周皇后也是有了身孕的,御医也说她腹中怀的是位小公主。但后来发生了他诛她母族,又褫夺她和赵平康的皇后,储君封号,她受刺激太过,已经四个月的身子,就那样的流产了。
想到这里,永宁帝眼中也隐有泪光。他停顿了下,然后才接着说了下去:“不过现在若莹既认了你做义女,也就相当于朕和她有了个女儿一样。”
又看着赵平康:“往后你要将她们母女两个看做你亲生的妹妹和外甥女来看待。”
就当他对自己和若莹尚未来得及出生的女儿的一种弥补吧。
赵平康应了下来,永宁帝就转过头去看周皇后。
虽然周皇后还是低垂着头,但是赵平康能看到她脸颊上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想必她也想起了他们那个没有出生的女儿。
片刻之后,他就听到周皇后略有沙哑的声音响起:“多谢皇上。”
她心中明白,若不是想要她高兴,想要弥补她,永宁帝也不会敕封薛嘉月她们母女封号的。
没想到周皇后还会跟自己说话,永宁帝一瞬间很有些受宠若惊,目光看着她,竟然都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他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随后他坐在罗汉床上同薛嘉月等人说话。
他早就看中薛元敬,也知道他没有什么野心,只想保护自己的妻女。而且现在又有了一层薛嘉月是周皇后义女的关系,想必往后他肯定会很用心的辅佐赵平康,这可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留他们用了午膳,薛元敬和薛嘉月这才起身作辞回家。
薛晓刚刚醒了一会儿,不过这会儿又睡着了。薛元敬抱他在怀里,看着周皇后在嘱咐薛嘉月往后得空了就进宫来看她。随后他们两个又一一的同永宁帝和赵平康作辞,这才转身离去。
赵平康明白父皇有话想要单独对母后说,现在见薛元敬他们离开,他便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一时殿中就只剩下了周皇后和永宁帝。
仲夏的日光很炽热,照的屋顶上的五彩琉璃瓦很亮。院子里有好几株紫薇花,这会儿枝头的花朵开的簇簇拥拥的,引得周边一片蜂飞蝶舞。
永宁帝看着那些紫薇花,眼中带着细碎温暖的笑意,慢慢的说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仲夏,你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夏衫,站在一株紫薇花树下。当时我看到你,心里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生的这样的漂亮?我就让人去查你的身份,后来就去找父皇,说要我娶你为妻。”
他对她,可谓是一见钟情了。当时也是想要将她一直捧在手掌心里面呵护一辈子,一生一世只宠爱她一个人的。
周皇后没有说话。
其实当年她也看到了站在长廊上的永宁帝。
十八岁的少年身姿颀长,相貌俊美。当时她便觉得心里小鹿乱撞似的跳起来。
她对他何尝不是一见钟情?也是想要跟他生儿育女,恩恩爱爱的白头到老的。可是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作为一个臣民,她能明白帝王的无奈,但是作为一个女儿,妻子,还有母亲,她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对她的父母族人,她自己,还有他们的孩子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所以没有法子原谅。永远没有。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周皇后的声音很冷淡,“皇上说的那些前尘过往的事,我是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如果时光能重来,那一次她压根就不应该跟着母亲进宫拜见皇后,那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她会很平静的过完自己的一身,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千疮百孔。
“你始终还是不肯原谅我。”永宁帝收回目光看她,眼中满是哀痛,声音也低低的,“我问过御医,知道自己脱不了多长日子了。若莹,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原谅我?”
周皇后以前曾对永宁帝说过,想要两个人如同民间的夫妻一样,相亲相爱,所以永宁帝在她面前从来不自称朕,也不要她叫自己皇上,只让她称呼自己为三郎。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但自打他接了周皇后重新进宫,每次她来见他,都只称呼他为皇上,自称臣妾。
那样的疏离,也那样的让人心痛。
听到他说死,周皇后心中刺痛了一下,不过随后她就自嘲的弯起了唇角。
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死了,她的父母族人也不能活过来。她和她儿子这些年受的苦也不能当做没有受过。
她便不肯再说什么,只起身站起来,声音冷冷淡淡的:“臣妾乏了,要歇息一会。皇上您请回去罢。”
竟是直接赶她走了。
永宁帝看着她,见着她面上冷冰冰的样子,由不得的就觉得心中大痛。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只能站起来,低声的说道:“你好好的歇息,我先走了。”
周皇后没有回答。
永宁帝叹息一声,深深的看她一眼,扶着内监的手往殿外。
殿外的日光很炽热,但是永宁帝却觉得心里冰冷,只怕再炽热的日光都是融化不了的。
等到他坐上肩舆被抬着走出永寿宫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紫薇花。
都说紫薇花能开百日,能一直从夏初开到夏末,但是他只怕是看不到今年紫薇花谢时的场景来。不过没有关系,若莹和康儿能代替他看到。
只希望他们这辈子平安康健,他便再无遗憾了。
半个月后,永宁帝驾崩。据收殓他的内监说,永宁帝的手中一直紧握着一只半旧的明黄色荷包,上面绣着一双交颈鸳鸯。无论他们如何的用力,始终是没有法子掰开他的手,将这只荷包拿下来。
最后周皇后看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用拿下来了。就让皇上拿着这只荷包安心的去吧。”
她认得这是很多年前他们新婚的时候她绣给永宁帝的荷包。她还记得当时她将这只荷包递给永宁帝的时候,他跟个孩子一样的高兴。伸手抚着面上的一双鸳鸯,低头亲了她的脸颊一下,然后笑道:“若莹,你放心,这辈子我定然不会负你。”
那个时候他的言笑晏晏仿似还在眼前,但是现在,他死了。
这个他爱过,也恨过的男人终究还是死了,她不晓得自己心里到底该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不过在她转过身走出大殿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的落了一滴泪下来。
若有来生,愿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