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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在空中纷飞,交织成一道朦胧的珠玉帘子,阻挡了投向前行道路的视线。

米黄色的油纸伞上,几朵红艳的梅花绚烂绽放,几笔墨迹地在花朵中间穿梭,简单地勾勒出一枝冬日梅花图。而伞面上逐渐堆积的白雪,将这梅花图遮住一些,却教那花儿似乎更加鲜活起来,似乎还有梅花的香味随之飘来。

雪有越下越大的架势,然而伞下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胭脂红的金丝大氅,貉子毛圈缝的暖手筒子,那人装备齐全,是打定主意要出门的。

“王妃,兰王妃说今日有贵客来访,请您不要出门。”

小丫头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颤着声儿说话。

“哦?”那人淡淡地念出这字,却没有准备接下去,相反站在她身侧为她撑伞的女子大步一跨,指着跪在雪地的小丫头厉声训斥道:“王妃每年今日都会出门,连王爷都是默许的,凭什么兰王妃能左右王妃的出行!”

小丫头泪眼汪汪,明知两位王妃不和由来已久,若是能够选择她亦不想来趟这浑水,可她是下人,兰王妃要她来传话她岂能说出半个“不”字,凭白地受了这顿训斥,满腹委屈却不敢落下半滴泪来。

挽妆扫过一眼还跪着的小丫头,这丫头穿得本就单薄,又跪在雪地里,心中长叹口气对她说道:“回去告诉常季兰,我这趟门是出定了,她若是想拦我,只管自己来。”

小丫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便匆匆地朝东厢赶去。

“小姐,你就不该这么忍让着兰王妃!”从云看着小丫头离开的背影,撇撇嘴。

挽妆朝她摆摆手,“何必为难不相干的人。再者我抢了她正王妃的独一份,她至今都还憋着气,事情不能做得太过,否则我倒像个不占理的,届时讨到便宜的人只怕是她。”

从云闻言,虽心中并不这么认同,但总归是挽妆的话语,也就勉强认同。

“东西都带齐了么?”

“带齐了。”从云指指手臂挽着的篮子,每年今日都会走这么一趟的,她岂会忘记早早地将东西都准备好。

挽妆也看见她挽着的篮子,上面用黑布仔细地遮着,免得沾惹上随时化成水的雪花。

“走吧。”

随着她的话,从云继续撑着伞,与她一起朝王府外缓缓走去。

五年了……

她再嫁进珞王府已经五年了,而那个人,那个曾经以及现在都占据了她整颗心的人过世也已有四年。

他本就是天之骄子,若不是因她何曾受过半点的委屈。那一场因她而起的变故,却让他流放崖州。崖州,在最南端,传闻中寸草不生,比北边的青州更加偏僻,流放到那里,无疑也就是变相地处死。可她仍旧期盼着,期盼他能够活下去,似乎只有他能够活着,她所背负的罪孽就能减少些,她的心就不会那么痛。

但,她的念想终究落了空。

四年前的那个日子,直至现在都还记忆犹新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气,齐珞将一份折子递给她,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犯人文睿渊,逝。

连什么病症,什么日子,什么最后的光景都没有,关于他的最后只留下这么几个字。

她知道,那一日终究会来的,历代以来,流放到崖州的人有几个能够活下来。只是,她以为那一日不会来的这么早,这么突然。

她不敢唤那个名字,连眼泪都不敢流下,因为她已经不是文少夫人,齐珞给她看这个折子的用意也无非是提醒她,她现今的身份。

可是,那些深刻的痛意聚集在心底,长长久久的,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半分。

轿子在山脚的山门处停下,从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出来,主仆二人向半山腰的敬国寺慢慢走去。

她不知道睿渊不在的那日究竟是哪日,她只能将知道消息的那日当做他离开的那日,每年的这个日子,她都会带着从云到城郊的敬国寺上香,悄悄地祭奠那位故人。

敬国寺的主持本是常夫人的旧识,因此对挽妆的这等行径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而去,更何况因为她每年的如期而至,珞王送来的香油钱并不算少数。

与主持碰过面,挽妆便带着从云离开大殿,朝后山走去。

敬国寺的后山也有一片梅林,虽不及文府别院的壮观,但在京畿近郊来说也算是不错的景致。

一步一步,踏入深深的积雪里,抬头看着枝头上绽放的梅花,挽妆总有一种还在别院梅林的错觉,仿佛她偏过头的时候,那个人还在身旁,朝她微微的笑着。

寻着旧地方,从云便将篮子取下,蹲下身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取出。

明明还在她记忆里鲜活存在的人,如今却要用这种方式来怀念。挽妆也蹲下身子,帮着从云将东西准备妥当。

“你说,他能收到么?”

从云闻言,手微微僵住,面对这个每年都会出现的问题,她没有露出半点地不耐。“会的,姑爷一定能收到的。”

“他还恨我么?”

“不会的,姑爷一定会明白小姐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保住文家,保住烟墨小姐。”

“可为什么……他连一次梦中都没来寻过我?”

这个问题,从云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倒是挽妆自己在问完这个问题后,接过从云手里的东西,挨着顺序摆在地上。

火光熊熊地燃起,映红了挽妆的脸颊。是恨也好,是怨也罢,她都没敢奢望过他的原谅,可是即便是那样,她还是会想梦见他一次,她想知道他在那个阴冷的地方过得好不好。

待到火势渐小,最终变成一堆灰烬后,挽妆才带着从云离开此地。

“从云,你瞧,今年的梅花开得格外的漂亮。”

“是的。”

“从云,今年酿梅花酒吧。”

从云错愕地看向自己扶着的常挽妆,她竟然会说酿梅花酒?她不是自从那年被拒婚就不再碰这些东西了么?

面对从云的惊愕,挽妆却不以为意,甚至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我想明年带来给他尝尝,他还没尝过我酿的梅花酒。”

“哦,”从云不知这样活着的常挽妆是好还是坏,换做从前从云肯定会很想劝醒她,文睿渊已经死了,死了四年,她不应该顾着怀念那个死去的人,她应该讨好的人是现今的丈夫,珞王爷。可是这些话,从云说不出来,也不想说,如果不是还有这些念想与牵挂,挽妆肯定早就活不下去。

“夫人。”

俊俏的后生堂而皇之地挡在她们的面前,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光景。

“好大胆的小子,还不退下!”从云挡在挽妆的身前,对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呵斥道:“这位可是珞王妃!若是惊扰了她,怕你吃罪不起!”

那小子听从云这样说来,一点惧意都不曾想,反而扬起一张笑脸,越过她朝挽妆唤道:“狐狸婶婶!”

这一声,像是平地惊雷,那些曾经的岁月随着这一声熟悉的称谓再次清晰起来。

“狐狸婶婶!我是来接我媳妇儿的!”怕挽妆不相信,那小子又多加了一句。

“你……”挽妆推开从云,朝那小子伸出手去:“晖儿,你是晖儿?”

刘晖见她已认出自己,开心地朝她点点头:“狐狸婶婶,再过几年晖儿就该束冠了,就可以娶媳妇儿了。可是狐狸叔叔说,晖儿如果要想娶媳妇儿,只能自己来接。狐狸婶婶,我的小狐狸可还好?”

“狐狸叔叔……”听闻他提及睿渊,挽妆脸色苍白起来,她捂住心口,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刘晖看了一眼在她身侧的从云,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肯定地说道:“这位一定是从云姑姑了,果然和狐狸叔叔说的差不多。”

从云听完后,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偏偏他似乎与小姐关系颇好,自己便没有使性子的机会,只得忍着。

“既然是从云姑姑,那也不必回避了。”刘晖大人模样地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再无旁人后,方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的信封,递到挽妆手里。“狐狸叔叔让我转交给婶婶的。对了,还有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掏出块绣花的白帕子来。

那方帕子自是眼熟的要紧,挽妆疑惑地将信封与帕子都收到自己的怀中。

“狐狸婶婶,我先走了,三日后此地再见。”

似他来时那般地神出鬼没,话语声刚落,他的身影亦随之消失。

挽妆坐在寺门外的石梯上,颤抖着打开那方帕子,因为心情过于激动,几次都无法将它打开,最后还是由从云帮忙才将它打开。手指顺着那绣花,慢慢的摩挲着,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唇,将所有的眼泪都堵在眼眶里。

这是当年,她亲手为文睿渊绣下的手帕,还没来得及送给他,他便被抓进狱中,再后来她就不曾寻到这方手帕,只是没想到,它竟然会在刘晖的手中。

“小姐……”从云轻声唤着她,将她从回忆中唤醒。

“信,还有信。”挽妆这才想起刘晖同时交给她的,还有那个素白的信封。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害怕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她心中的那个期盼再一次的破灭。

“小姐,快看啊。”从云见她拿不定主意,反而催促起来。她们离开王府地太久,若是再磨蹭下去,只怕山门下的家丁就会寻上山来。

信一打开,挽妆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那般风骨的字迹除了文睿渊亲笔,还会有谁能写得出!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她自然记得,那一年春光明媚,他们同赏江南风景。

回到王府时,雪已停住,日光从灰蒙蒙的天色中重新露了出来。

常季兰望着眼前的这一桌子已经凉掉的饭菜,脸色随之难看起来。若是可以选择,她一定不会等常挽妆回来一起用饭,可是……坐在主位的男人执意要等,她又有什么法子!

曾经她以为她是极为成功的,不过是庶出的女儿却可以成为王爷的正妃,虽然离她最开始的谋划仍有不少的差距,但正王妃也算是不差的,毕竟珞王很是宠她,任她如何胡来都舍不得说她一个重字。可这样的岁月随着常挽妆的入门就全然都变了,那时她才明白,她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因为她所有的骄傲与任性都是那个男人给予她的,当他不再将心放在她的身上时,她就一无所有了,所以明知她不会高兴,不管她如何的反对,他还是将常挽妆娶进门,不仅娶进门,还是和自己一样的正妃地位,甚至还带了个女儿进门。

想起这些,她心中的愤怒就没有办法再抑制住,抬眼朝坐在她对面的李芙儿瞪去。

李芙儿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被她这般凌厉的一瞪,当即就吓得哭出声来。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可怜兮兮地望向主位上的男人。

这模样,自然引得主位上的男人心软,他朝跟在李芙儿身后的乳娘招招手,让她把孩子抱到自己面前来。

此番举动让常季兰更加地气恼,却无可奈何。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李芙儿一到齐珞的怀里就哭得更厉害,还抽吧抽吧地说:“兰母妃好凶!”

男人随即一道凌厉的视线看了过来,常季兰百口莫辩,“我……我没有……”

“兰母妃很不喜欢芙儿,但是芙儿很乖,很听话。”孩子嘟着嘴,似乎在细细地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常季兰,然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所以更加的委屈。

“你!”常季兰瞧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十足像极了年幼的常挽妆,这母子两人生来就是她的仇家,她的克星。“是,我就是不喜欢你,因为你不是王爷的女儿,你是文家的孽种!”

“庶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呢!”

挽妆解开身上的大氅,走到桌前,冷冷地瞧过一眼常季兰。“庶姐,芙儿是陛下赐名的‘芙蓉翁主’,怎么不是王爷的女儿?”

见到母亲回来了,李芙儿高兴地朝她伸出手,顺便丢给常季兰一个得意的眼神。

“下贱坯子就是下贱坯子,纵使镀了层金身依旧是下贱坯子。”反正已经说开了,也正好让齐珞今日知道她心中的不满,常季兰此刻已是什么都不顾忌。

挽妆抱着女儿,在桌前坐下,冷笑一声地娓娓道来:“也确实如此,庶出的女儿就算做了正妃仍旧还是庶出的身份。”

“你!”

“够了!”见两人有越吵越凶的架势,齐珞头疼地揉揉额际。“吃饭。”

“父王,我要吃那个!”李芙儿哪个菜都不吃,偏偏指向常季兰正在夹的那盘。

齐珞朝身后的婢女使了眼色,婢女便将那盘菜端到李芙儿的面前,常季兰知道她是在跟自己作对,偏齐珞宠这个女儿宠得上天,她亦无可奈何,便抽出筷子,另外夹过一盘。

“不是这个,是那个!”李芙儿对婢女端来的菜摇摇头,指向常季兰夹的那盘,婢女又硬着头皮将那盘端到她的面前。

如此反复几次,终将常季兰的脾气给引了出来,她将筷子猛地一搁,指着李芙儿开骂起来:“你这个没规矩的小野种!”

“父王!”被骂的李芙儿瞬间就挂着泪花,看向齐珞。

齐珞为难地看向挽妆,这明摆是芙儿在捉弄季兰,他偏谁都不好,芙儿虽顽皮,但最听挽妆的话,他也只能指望挽妆来平息这股火。

挽妆慢慢地将筷子搁下,慵懒地对常季兰说道:“有些人连小野种都生不出来。”

“你!”常季兰脸色巨变,挽妆的这句话真心实意地戳中她最大的痛处。嫁进王府多年,她竟真是一处所出,不知是否因当年练舞而伤了身子,但凡补药什么的她都吃了,肚子依旧平平的。

“妆妆……”她这话说的确实有些过分,齐珞轻声唤着她。

挽妆却丝毫不理会他们,对着坐在自己怀里的女儿笑道:“这里太吵了,芙儿要跟母妃回屋用饭吗?”

李芙儿用力地点了点头,自己跳了下去,向齐珞告辞,再牵着母亲的手朝屋外走去。

那一瞬间,瞧见她捉弄常季兰的那一瞬间,挽妆似乎有看见睿渊的错觉。那个人素来都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最见不得的是别人欺负自己。

少了挽妆母女,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我先回书房了。”齐珞也没了食欲,起身欲逃离。

“这就是你想要的?”常季兰望着满桌没怎么动的饭菜,轻声问道:“你娶常挽妆进门就是为了如今这个让我难堪的场面?”

“季兰……”齐珞想解释,却不知道要如何去解释。

“你这人,总是喜欢得不到的。从前半梦间见了我便一定要寻到我,如今瞧着挽妆的心去了别处,又想着她了。”常季兰缓缓地搁下手里的筷子,对他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

“也许吧。”齐珞没有再看她,转身朝屋外大步走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冷清清的,只有季兰一个人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这一桌子的佳肴逐渐变冷。

是报应,这是她的报应,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