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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太阳早已落山,正值天地昏黄之时,又称黄昏。

此时的南州城,万物朦胧间,隐约点点的灯光从低矮的屋宇里透出。长街上,秋风呼呼,一缕缕顽强地从竹窗缝钻入,使本就暗弱的油灯更加摇曳不定。

窗纸太贵,普通老百姓有的用兽皮挡风,穷苦些的用大叶植物缝着竹片、木块当窗板。

兽皮采光不好,又太闷,竹木窗渗雨漏风,有的人家索性不要窗户。

当然,偌大的将军府自与民间不同,虽只有郡主这么一位小主子在,日常用品应有尽有。上等绢布、薄纸做成的窗纱,明亮又挡风,室内一贯温暖如春。

一盏铜灯稳稳地杵在墙边,室内光亮,但气氛紧张,端水和毛巾的仆人们静悄悄地出入着。

“阿玉明日要出门,可惜我没打到熊。”白天虎头虎脑的小姑娘,此刻躺在榻上活像一只小病猫,目中无神,气若游丝,“季叔,你替我吓唬吓唬她夫婿,日后敢欺负阿玉,我定不饶他。”

“好,等属下禀明候爷,收阿玉为义女,以后让谁都不敢欺负她。”季叔规规矩矩地跽坐在旁边,温声安慰着,“郡主打了一天熊,累了,安心歇息吧。”

得知他要收阿玉为义女,郡主小小地呼出一口气,似是安心。她刚要闭眼,忽又睁开,清澄的双眸看过来:

“我阿爹呢”

“京中来人了,候爷身为大将军要去接待,很快就回来。”季叔瞅着洛雁轻手轻脚地在替她擦汗,问道,“热退了”

嗯,洛雁默默点头。

毕竟是小孩子,回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受伤了,忍着没喊疼。等回到府中清理好伤口,吃了东西躺下没多久便开始浑身发热。

找医师来看过,煎了药服侍她喝下,由洛雁和一直陪着她。

洛雁是侍从,本不该干这些婢女的活。是候爷吩咐过,平时不必她们近身侍候,除非小郡主身体抱恙。生怕有贱奴被人收买,趁机在伤口或药中动手脚。

阿玉倒是可信,然正在备嫁,这几天不必侍候。

“今晚你和武溪轮值。”从小主子的内室出来,季叔低声吩咐道,“候爷估计很快就回来了,小心侍候,别再出什么差池,否则皮都给你们剥了!”

“诺!”

三人的声音渐渐远了,内室的榻上,小小孩童脸色苍白十分安静地躺着。睡意渐浓,她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神色略显不安,小嘴里开始轻声呢喃:

“姑母……”

姑母,住在宫里的那位孤独与无助的可怜女人。光阴似箭,一别五年,她记不住对方的模样了。依稀记得,姑母是个相当温柔的女子,且身上香风清淡。

“昭儿,”别的记不住了,唯独脑海里仍牢牢记得那女子温暖的怀抱,和压抑模糊的悲泣歉疚声,“姑母对不住你……”

屡屡让她在宫里被那些人欺负,几次险些送命。

“姑母连亲生儿子都保不住,只能不理你,任凭他们欺负……”只要她不理,宫里那位才会分神照看。有那位照看,昭儿方有一线生机。

但,吃一些苦头在所难免。

“姑母……”小小孩儿梦呓着。

恰好让进来的洛雁听到,以为又开始发热了,赶紧伸手过来探一探。呼,还好,只是微热,不似方才那种烫手的热,暂无大碍。

被她这么一伸手,小孩儿的梦境变了,耳旁响着那位公主阿姊脆生生的谑笑声:

“咦为何人人都有阿娘,就你没有因为你阿爹是亡国奴,你是奴生子,是孽种,不配有娘……”

阿娘,小孩儿的眉心拧得紧紧的。

梦里,出现在眼前的要么是高高的宫墙,要么是无数的石栏,和视野广阔的大小广场。除了木头人一般的禁卫军,再也看不到旁的闲人。

“阿娘……”

视线晃动,偌大的宫廷里仿佛就她一个人在转悠,在寻找一道疑似熟悉的、公主阿姊口中的那个叫“阿娘”的身影。

“阿娘……”

她不知道阿娘是什么东西,应该很重要吧毕竟人人都有,那自己也应该有。

跑着跑着,眼前一晃,方才空无一人的宫中场地,转眼间成了一片热闹繁华的广场,有位烫着头发的老妇人笑吟吟地向她走来……不要问她为何知道烫头发。

这个梦很古怪,又似曾相识。那位老妇人尚未来到跟前,便已冲自己招手:

“阿霖阿月,快过来,让你爸给咱们拍张照……”

“妈……”沉睡中的小孩儿脱口而出。

爸!

……是什么东西呀这些人都是谁呀和她认识吗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叫阿霖。

她姓北月,叫元昭,姑父陛下赐的名。还有阿爹取的字,叫东姁,不是什么霖。

庆丰一年,南方暴雨不断,洪水泛滥,是她的出生让南方各地迎来大晴天。这是当朝太卜令说的,陛下经常抱着她笑说她是武楚的小福星,并赐名元昭。

元,意指元年,正是登基的第一年;昭,日为形,意指光明美好,认为是她的出生给灾难中的百姓带来一丝光明和希望。

到了,北境干旱,不仅江河枯竭,地里颗粒无收,连井水都干了。

饿殍满地,民怨四起。

有一晚,她不知被哪位宫婢在大半夜抱到金云台那108级的台阶下。那可是皇家祭拜神明的地方,神圣庄严,不容亵渎。

未经允许,擅自登台冒犯神灵要砍头的。

所幸,当时留宿在祭台半腰宫殿,与太卜令商议祈雨的念她一介无知小儿,又在大半夜被人抱来吵醒,蛮受罪的,免了罪责。

然而,来都来了,她不知被谁教唆吵着要拜日主娘娘……日主娘娘是北月氏供奉的神明,如今新朝建立,改成供奉龙神了。

很明显,有人想置小丫头或者她姑母于死地。

瞅了瞅,她才两岁多,哪知道谁是谁深深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太子陪她一同徒步登上金云台祭拜。

108级台阶啊!

大半夜的,不准侍卫、内侍们挽扶,尊贵的太子和年幼的她累个够呛。走走停停,她最后索性用爬的,贼快!犹记得太子身边的一名小内侍连忙高声喊:

“慢点,慢点啊!殿下还在后头呢……”

太子:“……”

真想踹他一脚,可惜没力气了。

就这样,没有礼官,没有祭司,甚至没有香火。一大一小好不容易到了祭台,仅有内侍和侍卫排成两列,在幽暗夜色的笼罩下,隐隐弥漫一股庄严气息。

各论各的,她拜她的日神,他拜他的龙神。

拜完了,各自回宫,找各自的阿娘。等到大半夜,天边轰隆一声巨响,终于下雨了。

不愧是武楚的小福星!

帝心大悦,翌日便册封她为安平郡主。安平,乃定远候在前朝时的王爵封号。不管那场雨是不是她求来的,君无戏言,帝王说是她,那就是她。

当然,也有人从中看出另一层意思。

只要定远候安分守己,忠君爱国,儿女就能安乐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