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一梦,世上千年。不知不觉里丁原在思悟洞中面壁已两年有余,眼看黑石崖上的花草树木荣了又枯,枯过复荣,他的个头也悄然的超过了阿牛。
以丁原性情,在这空寂无人的黑石崖一待两年多原是不能。好在即有姬雪雁不时探望相陪,又有曾山天天找他游乐,日子过的倒也不气闷。有时丁原甚至觉得这里除了简陋些却比紫竹轩更快活。
更况且那刻在石壁上浩如烟海的先贤遗墨亦叫丁原收益良多,每有空闲便徜徉於思悟洞中,求索参悟石刻之奥义。两年下来那些石刻被丁原悟出十之五六,剩下的或是修为未到不能领略,或是语意过於高深晦涩未可领会。
若是换了旁人,纵有超出丁原的才智也未必能参悟的比他更多。这无疑得益於淡言真人当年教导丁原之功,令他打学翠微九歌的第一句口诀时就要独自思索考证。
在半年多前,丁原已安渡水劫,突破翠微心法第五层的知着境界。不但是体内元神渐渐成型,身高一尺,状若孩童;更可御剑千里,遨游七海。五年修炼即达到知着境界,在翠霞派中虽非绝无仅有,亦是屈指可数。以曾山之见闻,也只记得千年以下,翠霞派有此成就者不过三人,最近的也要追溯到五百多年前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翘楚的观醒真人。
淡言真人的一套碧澜三十六式早已授完,飞瀑十八剑丁原亦习得大半,更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天陆诸家之剑法。老道士嘴里虽是不说,但对丁原领悟之强,修炼之快也是心中惊喜。
如今丁原与姬雪雁堪堪可战个平手,不过姬雪雁此刻亦必须全力以赴不留後手,而不若当年与丁原剑嬉时半真半假,游刃有余。
姬雪雁自得曾山应允,又有紫翠仙令开道,再无须以前那般小心谨慎,偷偷溜来。她几乎是隔三岔五便以跟曾山学艺为名跑到思悟洞与丁原相会,若不是姬榄夫妇督促严厉,姬别天又特别关爱这个宝贝孙女,姬雪雁怕是要天天跑来。
这些日子丁原与曾山自是玩的花样百出,可非但没有玩物丧志,反而对丁原的修为大有裨益。譬如曾山与他常玩的捉迷藏,无形中锻炼了丁原的轻功提纵之术和潜行匿踪之能;又似那石弹,不仅令丁原修得一手暗器手法,更令他於游戏中领会运用各种运气心法。
眼看天气渐凉,北雁南飞,这一老一少却又开始斗起蟋蟀来。虽然说曾山的年纪是丁原拍马也赶不上,可斗起蟋蟀来他却输多赢少。这日曾山又在叠翠谷里捕得一硕大蟋蟀,翌日一早便迫不及待来找丁原邀斗。
丁原打量了那蟋蟀两眼,嘿嘿一笑道:“曾老头,我劝你还是算了罢。你这蛐蛐模样虽然凶猛,但品级太差,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已,定然不是我‘紫背天王’的对手。”
曾山不服气道:“谁说的?我这‘铁弓元帅’昨日晚上连都五场,我以前养的那些蛐蛐尽都不是对手。这一回我定可赢你!”
丁原摇摇头道:“我怕你又要失望,你以前养的那些虾兵蟹将一个比一个没用,赢了也没什麽了不起。这个铁弓元帅虽比那些蛐蛐强出不少,可惜依旧不是我紫背天王的对手。”
曾山把蟋蟀盆朝石桌上一放,吹胡子瞪眼道:“光耍嘴皮子有什麽,不如拿出你的什麽‘自卑天王’来大战三百合。”
丁原纠正道:“是紫背天王!”
曾山不耐烦道:“管它什麽天王地王,拿出来斗了再说。今天我定要出一口恶气!”
丁原见曾山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好笑,当下从石床底下取出装着紫背天王的蟋蟀盆道:“斗斗也无妨,就怕你输急了要哭鼻子。”
曾山哈哈一笑道:“小子,今天要哭鼻子的该是你啦!”说着小心翼翼将他的铁弓元帅放入丁原的蟋蟀盆中,又从怀里掏出挑逗蛐蛐的绒草。
谁知那铁弓元帅一入盆内,尚未等曾山用绒草挑逗便剑拔弩张,恶狠狠的盯着对面的紫背天王。
紫背天王的个头明显比对手小上一圈,但它头大脖粗,浑身黑黝黝泛着隐隐紫光。见到自己的领地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先是一惊,既而毫不畏惧的迎了上来。
两只蟋蟀相距数步,彼此打量对手底细,似乎都晓得碰上劲敌故此都不急於出手。最後还是铁弓元帅仗着个头壮硕反客为主,鼓动双翅发出清脆洪亮的鸣叫,朝对方示威。
曾山大乐道:“如何,我的铁弓元帅定错不了。”
丁原胸有成竹,微笑道:“还没开始,你也不忙吹嘘。”
果然紫背天王面对庞然大物亦不示弱,同样振翅而鸣,露出一对森白锋利的獠牙。
两只蟋蟀叫阵过後,还是铁弓元帅率先发动攻击,一个虎蹿冲到紫背天王跟前亮起獠牙一口咬下去。紫背天王奋起还击,与对手缠斗不休。几个回合下来,却是谁也没占着便宜。
若论力量体格,自是曾山的铁弓元帅胜出一筹;但紫背天王的灵巧迅捷却又是对手所不及,双方各有擅长亦有所弱,在方寸之间的蟋蟀盆里展开好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曾山个矮,只好蹲在椅子上双手撑住石桌,身子前伸一个脑袋直探到蟋蟀盆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打斗,直比他自己上阵还要紧张。一面观战,一面他还不停的为自己的铁弓元帅呐喊助威,最後连“赢了我老人家请你吃肉”的许诺也叫了出来。
许是那铁弓元帅懂得了曾山的话语,越战越勇,步步进逼着紫背天王。又几个照面,铁弓元帅终於占据了上风,高歌猛进迫得紫背天王不住後退。
曾山看的兴高采烈,老怀欢畅,不停用拳头敲着桌面,嗓子也快喊哑。丁原却还是泰然自若,一点也不着急。
猛然紫背天王似知不敌,转身欲走。那铁弓元帅已杀红双眼怎肯善罢甘休,当即在後紧追不舍,一对翅膀发出胜利者的欢鸣。
曾山眼见自己的蛐蛐胜利在望,得意洋洋的瞅了丁原一眼,哈哈笑道:“小子,这回该没话了吧?”
丁原微笑道:“曾老头,你先别急。如今胜负未分,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曾山意气风发的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话音刚落,蟋蟀盆里突生变化。一直後退的紫背天王猛然掉转身子,一对獠牙明晃晃朝着铁弓元帅的脑袋就是一口,却是杀了个回马枪。
铁弓元帅原以为胜券在握,正趾高气扬的穷追猛打,不防对手竟然转身反噬,亮出压箱底的绝活。促不及防中脖子被紫背天王的利齿紧紧嵌住,吃疼之下拼命挣扎,殊死反抗。
曾山没料到眨眼功夫战局急转直下,顿时登大眼睛盯着蟋蟀盆,脸上得意的笑容迅速消失,取之是无比的紧张。他的双手牢牢抓着石桌的边缘,嘴里嚷嚷道:“加油啊,铁弓元帅,快咬那毛虫!”
奈何铁弓元帅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论它如何挣扎抵抗,紫背天王就是死死压制住它,一吐方才的恶气。
毫不容易铁弓元帅挣脱了出来,但斗志全消,再不敢应战,转身拼命在盆里逃窜。这回轮到紫背天王在後面追杀,两只蟋蟀绕着盆沿一前一後你追我逃,转眼就是数圈。
曾山瞧的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却还存着万一的希望,盼那铁弓元帅也如紫背天王先前那般杀个回马枪。
可惜这趟铁弓元帅是真的一败涂地,再无余勇。眼见紫背天王在後面追击愈紧,情急之下它居然猛的跳出盆子,三下两下蹦到了地上。
紫背天王见状也不肯罢休,亦从盆子里蹿出,鼓翅追击。
曾山“艾呦”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就去捉他的铁弓元帅,丁原亦赶忙去抓紫背天王。
铁弓元帅慌不择路,一头钻到石桌底下,又从另一面蹿出,正被守在那里的曾山逮个正着。这边厢紫背天王也追进石桌,丁原眼明手快,矮身钻到桌肚下面探手罩住蟋蟀。
曾山将铁弓元帅放进带来的盆里,见它惊魂未定,心下怜惜道:“宝贝别怕,回头我老人家请你吃大肉。”
忽然耳朵里听见丁原在桌子底下惊讶的“咦”了一声,叫道:“曾老头,你来看,原来这桌子背面也有石刻!”
曾山一怔,他当年在思悟洞面壁五年,可说洞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研究搜索过,不然又如何打发那无聊光阴?可是也不曾想到有人竟然会把思悟的心得刻在了石桌的背面。於是盖上蟋蟀盆,奇怪的道:“你看看有没有落款,是谁比我老人家还会藏东西,居然把东西刻在那个狗屁地方。”
丁原粗粗看了下,在底下回答道:“没有落款,尽是些希奇古怪,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图案,画的比你老人家的还难看。”
曾山好奇心起,也爬到桌下,和丁原头碰头,脚挨脚,抬眼打量。
果然,在粗糙的石桌背面,有人用指力刻下了密密麻麻数白条细线,旁边还有若干晦涩难懂的图形。曾山看了片刻,也不明白,挠挠满头白发喃喃道:“这是什麽玩意儿,倒有几分象练气的心法。”
丁原摇头道:“我看更象是一套剑法。”
曾山道:“看这样子,刻下这些东西的人定然当日如我老人家一般灵感突至,在这桌子底下也来不及找地方,索性刻在了石桌背面。他没刻在地上自是怕被人不留心时用鞋子磨损,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心血。”
丁原伸手轻抚桌角一道波浪形的线条道:“曾老头,你瞧这个象什麽?”
曾山瞅了半晌也不得要领,哼道:“谁晓得这狗屁玩意画的是什麽,总不见得是座五指山吧?”
两人同时一震,彼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叫道:“是手指!”
曾山神色变得少有肃穆,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个姿势很可能就是本门失传多年,仅限於传说中的‘平乱诀’!”
丁原一怔,问道:“平乱诀?”
曾山点点头,唏嘘道:“世人多以为翠霞派有上三下七十大剑诀,却不晓得大约在六百多年前本门不世奇材散衿真人曾经创出凌驾於三大上品剑诀之上的平乱诀来。正是这平乱诀,曾在当年正魔会战里连诛魔道四大高手,由此一举成名。可惜,散衿真人亦因此役重伤仙去,竟不及为後世留下平乱诀的要领。故此,这名动天下的平乱诀如同昙花一现,随着散衿真人的仙去再不复人间。本门也因而失传,令其成为绝响。”
丁原诧异道:“曾老头,你不会看错吧?”
曾山摇摇头道:“错不了,当年正魔会战前,散衿真人曾经在这思悟洞中面壁二十六年,甫一出洞即以平乱诀扬名天陆。”他用手指着波浪条纹之下的另一道曲线道:“你看,这就是平乱诀的左手剑诀手势。”
丁原凝目仔细观看,左手也顾不得紫背天王了,照着第二道曲线大麽指扣住无名与小指,中指弯曲搭在大麽指上,亦是仅留食指笔直竖立,问道:“便是这样麽?”
曾山伸手将丁原左右两手的食指搭在一起,竖立於胸前道:“就是这样了。在散衿真人去後,本门宿老亦曾经搜索蛛丝马迹,希望复原出平乱诀。可惜只有这剑诀姿势还记得起来,其他的尤其是真气运行和御剑真言却半点也揣摩不出。也有有心人将散衿真人生前遗物和居住过的场所包括这思悟洞都一一翻找遍了,依然不得要领。没有想到,散衿真人竟是将他毕生的心血杰作留刻在这里。今天被你小子无意当中发现,也真可说是天意。莫非说,上天要中兴我翠霞派不成?”
丁原收起手指,道:“曾老头,听你的意思似乎这平乱诀神奇无比,堪称举世无双了?”
曾山呵呵一笑道:“这回你小子不说我老人家大吹法螺了麽?我翠霞派虽为天陆七大剑派翘楚,但声望造诣比起三大圣地总差了丁点。其中关键一点并非是本门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材,而是在仙道修为的造诣上略逊。翠霞派的青霞退魔诀、翠岚御魔诀还有紫气朝圣诀虽然奥妙无伦,变换无方,可说实话比起三大圣地尤其是以剑称最的天一阁来还是稍有不如。但这平乱诀,我却敢说即使比天一阁的‘云生水起诀’也不遑多让!倘若平乱诀不敢自称天陆第一御剑术,也不敢有第二家可放此豪言!”
丁原不禁心生兴奋,但找遍桌底也依旧瞧不到半个字,忍不住问道:“曾老头,若这真是平乱诀的心法,怎的没有留下御剑的真言?”
曾山没好气的回答道:“我又不是散衿真人,怎麽知道是如何一回事情。你如果真想晓得,干脆就去找他老人家问个明白。对了,顺便代我老人家向他老人家问个好。”
丁原也不生气,嘿嘿笑道:“原来闹半天你还是什麽也不明白,全在瞎猜。要我说这就便真是散衿真人遗留下来的平乱诀心法,多半亦是没完全悟透的部分。即使是你我真弄清楚了,少了御剑真言也是白搭。”
这话倒也不错,御剑之术深奥错综,非一般人可以领悟掌握。不仅需要高深的真气修为,更需要配以剑诀、行功,并用御剑真言驱动仙剑,以使得它与主人灵性合一,依天道而体仙心。
以上种种固然是缺一不可,若无剑诀自不能操控仙剑,若无行功心法也不能令仙剑纵横於云霄。这就好比是船行海上,帆舵并重始得妙用。但如果没有御剑真言令仙剑与主人心灵相通,彼此呼应,就等於这船没了船老大,设施配备再齐全也无济於事。
曾山一面眼珠乱转在桌面上找寻新的线索,一面回答道:“这就是你不懂了。这平乱诀定是散衿真人在思悟洞里已全盘参悟,不然如何一出洞即在正魔会战里连诛四魔?除非他没有留下真言,否则定然在这里!”
“在哪儿啊?”丁原双手枕头,躺倒在桌子底下问道。
曾山捶了丁原一拳,道:“你小子快起来,帮我老人家一块再找找。”
丁原忽然“啊”了一声,两眼直勾勾望着上面,动也不动好似入魔一般。曾山一怔,问道:“你又在耍什麽花样,别说我老人家比豆腐还轻的一拳就把你给打傻了。”
丁原也不理会曾山的玩笑,兴奋的道:“曾老头,你快躺下来看看!”
曾山不解的嘟囔道:“躺下来又能怎的,这石桌上也不曾生出花来。”话是这麽说,不过他还是依照丁原的样子躺倒在地上,抬头观望石桌背面。
这一看之下,顿时心神俱震,激动不能自已!原来,那印刻在石桌背面的种种图形看似杂乱无章,却无巧不巧的构成两个斗大的纂字,细看之下正是“平乱”!
丁原目光深深锁定在石桌上,恍惚间依稀感觉那两个字宛如活了一般,焕发出庞大祥和的气势来,一缕王道剑气由心生成直冲霄汉。那一道道线条就象自己在开口说话一样,与丁原的心灵水乳交融,遥相呼应。
曾山也如丁原那样先是不言不语,痴痴盯着平乱二字瞧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突然嘴里发出一声欣喜若狂的怪叫,翻身压到丁原身上双手抓住他的肩头狠命摇晃,连声叫道:“平乱,就是平乱!我们找到御剑真言了!”
丁原心中也是一样开心,却脸上苦笑道:“曾老头,你能不能住手,都快把我摇散架了。”
曾山停下手来,不好意思的替丁原揉揉肩膀道:“我老人家实在是太兴奋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散衿真人当日必是心忧魔道猖獗,正道势微。於是心有所感之下才发出平乱二字的真言,由此创出了平乱诀这不世御剑之术!”
丁原心情舒畅也不再计较这个老头还坐在自己身上口水飞溅,微笑道:“你先别得意的太早,是不是这麽回事还不一定。何况平乱诀的运功心法我们也未曾参悟呢。”
曾山从丁原身上下来,重新躺倒道:“真言、剑诀,我们都已经找到,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你看──”他手指剑诀图案之下的第三根竖线道:“在这直线底端有一个圆点,应该就表示御剑者的丹田。从这丹田有三虚两实五道线射出,实为进,虚为退,不就是在演示气行之法麽?”
丁原依他所言心里揣摩片刻,点头道:“该是这样了,原来这些线条和图案都在演示平乱诀的运功之法,由此从上往下,从右到左,到最後一幅图案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周天。但其中各项变化仍需我们慢慢参悟,怕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是不行的。”
曾山哈哈一笑,拍拍丁原肩头道:“当年散衿真人创出平乱诀何止用了几个月的功夫?若我们能在几个月里把它参透,已是莫大的造化啦。”
丁原笑道:“曾老头,我看你的修为也不输於当年的散衿真人,何不自己也创个什麽剑诀出来?”
曾山嘿嘿道:“你这小子明白什麽,自创剑诀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除了修为,悟性、毅力、机缘诸般条件缺一不可。等你到我老人家这般岁数的时候若能创出一拳半脚就堪称宗师啦。”
丁原不服气的道:“那也未必!”
忽然听见桌角传来一阵蟋蟀的叫鸣,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紫背天王奈不住寂寞,鼓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