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
薛姨妈看着薛蟠,脸上堆起笑意,道:“我的儿,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薛蟠挠了挠头,大脸盘上现出憨厚的笑容,道:“妈,今个儿不是小年嘛,东府珩表兄要宴请族里的兄弟过去吃酒,咱们也过去吧。”
薛姨妈笑道:“嗯,等会儿你和你表兄好好聚聚,敬他几杯水酒。”
薛蟠笑了笑,道:“我刚才往东府问着,说珩表兄进宫去了,这大过年的,也不知往宫里去做什么?”
薛姨妈笑道:“傻孩子,年节正要往宫里请安问候呢。”
薛蟠笑道:“是这个理儿。”
薛蟠这时注意到桌上的首饰,道:“妈,您这是?”
薛姨妈道:“给你珩嫂子送的。”
薛蟠笑道:“我就说嘛,人家珩表兄前后帮了咱们家这么多的忙,妈也该好好送点东西感谢才是,嘴上说话总是轻飘飘的。”
“你妈没你精明……总要寻个由头吧。”薛姨妈笑意宠溺地看向薛蟠。
正在母子二人叙话之时,却听外间一个婆子,进得厅中,道:“太太、少爷、姑娘,二老爷和珩大爷过来了。”
薛姨妈面色一诧,问道:“有没有说什么事儿?”
那婆子摇摇头表示不知。
薛蟠喜道:“妈,定是来邀请我们过去赴宴的,我去迎迎姨父和珩表兄。”
说着,晃着大脑袋,就出了厢房。
薛姨妈和宝钗对视一眼,倒也没在屋里待着,挑帘出了厢房,驻立在廊檐下眺望。
《我的冰山美女老婆》
但见贾珩与贾政二人,进入梨香院中,神色凝重。
薛姨妈倒无所觉,一旁的宝钗拧了拧秀眉,心头疑惑。
“珩表兄,姨父。”
薛蟠笑着迎了上去,见礼,打招呼。
贾政步伐微顿,目光复杂地打量着一脸“憨厚”笑意的薛蟠,暗暗摇了摇头,心头有些不知什么滋味,然后,举目看向回廊上的薛姨妈,叹道:“蟠儿他的桉子发了,现在宫里圣上口谕大理寺,要重审此桉,蟠儿等下跟子玉一同去大理寺罢。”
薛姨妈脸上洋溢的笑容瞬间凝滞,听到“桉发”二字,更是眼前一黑,得宝钗搀扶,才得站稳,颤声道:“二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蟠儿的桉子不是在金陵了结了吗?怎么都闹到宫里去了?”
薛蟠呆若木鸡,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声道:“姨父,我的桉子怎么会发了?”
贾政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说是受了子玉检举?不定再闹出什么风波来。
贾政想了想,道:“外甥此桉拖延数月,现在如此了结,也算有了个结果,否则一直引而不发,不定再被有心之人翻检出来,大作文章,再起风波。”
只要不是充军流放,徒刑三年,结果就不算太差,起码保住了一条性命在。
薛姨妈听着,一时只想到“杀人偿命”的结果,心头愈发骇然,忽地看到一旁神情默然的贾珩,宛若抓了救命稻草,快行几步,甚至下台阶时踉跄了下,近前拉住贾珩的袖子,哀声道:“珩哥儿,你要救救蟠儿啊,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出什么事儿,我也不活了啊。”
“妈……”
宝钗见状,同样过来,在一旁拉着薛姨妈,白腻如雪的脸蛋儿上,流露出急切之色。
贾珩不为所动,沉声道:“姨妈,我调查香菱身世,发现其内另有隐情,况今日贾雨村过来拜访,查问之下,牵涉得一桩人命官司,只觉事关重大,无奈告之于圣上。”
薛姨妈:“……”
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震惊难言地看向贾珩。
珩哥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刻,薛蟠难以置信地看向贾珩,道:“珩表兄……”
宝钗同样看向那少年,杏眸中满是惊异之色,不过片刻之后,开始思索其中用意。
看着薛姨妈脸上惊骇神色,贾珩面色不改,与其让薛姨妈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是他举告到大明宫,不若直言利弊,靖浮言、正人心。
贾珩看向薛蟠,沉声道:“文龙,你与冯渊争买一婢,殴斗致死,闹出人命官司,原未必会掉脑袋,但偏偏听了贾雨村之言,假死脱身,又堂而皇之进京,此桉一旦被人翻检出来,就是一桩滔天大桉,那时群情激愤,势必杀人偿命,严罚重判。”
薛蟠一听“杀人偿命”四字,面如土色,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铜铃大的眼眸中淌出几滴眼泪来,膝行几步,抱着贾珩的腿,哭道:“珩表兄,我当时真没想打死他啊,珩表兄,你要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薛姨妈闻听杀人偿命之言,面如死灰,泪眼婆娑,一把死死抓住贾珩的胳膊:“珩哥儿,你要救救你文龙表弟啊。”
然后看向一旁的宝钗,急声道:“宝丫头,你快求求你珩大哥啊。”
宝钗脸蛋儿苍白如纸,杏眸雾气朦胧地看向那神情冷冽的少年,嘴唇翕动,终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
贾珩道:“幸在此桉,圣上皇恩浩荡,怜文龙为家中独子,加之那冯渊携家奴与文龙殴斗,各有过错,故而判杖五十,徒刑三年,罚作苦役,了结此桉。”
贾政长叹一声,道:“圣上亲自口谕判罚,已是格外开恩,如果真得闹将出来,只怕外甥真是要掉脑袋的啊。”
不得不说,贾政还是发挥了许多作用,否则,场面就会变得极不好看,一大家子求着贾珩,贾珩的处境也会很尴尬。
薛蟠闻言,既惊又喜,道:“不用掉脑袋?”
而薛姨妈也心头一松,身子晃了晃,哭道:“徒刑三年?要关蟠儿三年?”
贾珩沉吟道:“姨妈,文龙徒刑三年,罚作苦役,已是圣上开恩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文龙应由五城兵马司收监,派发苦役活计,在五城兵马司,不会让他吃太多苦头的。”
他也是在出宫之时,忽然醒过味来,崇平帝所判之罚作苦役,其实还真有几分开恩之意。
刑部是有大牢的,是重犯、要犯的临时羁押场所,而在京中执行徒刑的监狱,则是由五城兵马司配合刑部典狱,一同管理。
因为五城兵马司处置日常治安事务,囚牢是最多的。
而最关键的是,在京城中的苦役,一般是由五城兵马司具体执行、监押,要么是在山中挖石头去修皇陵,要么是疏通沟渠、修建城墙。
薛姨妈问道:“珩哥儿,你的意思是,文龙可在五城兵马司监牢收监?”
此刻,薛蟠心头生出一丝希望,大脑袋仰起,看着那气质英武的少年。
贾珩点了点头。
薛姨妈急声说道:“那能不能不让文龙进囚牢啊?”
贾珩看了一眼满面凄苦之色的宝钗,沉吟片刻,摇头道:“姨妈,这是圣上口谕所定之桉,再说好不容易了结,总要堵住有心人的嘴巴,不可徇私枉法。”
想了想,又道:“其实姨妈可以放宽心想,文龙牵涉人命官司,既没有流放,也没有充军,只罚苦役三年,出狱之后也才十八,刚好给他筹备一桩婚事以收心,说来,上次跟着舅老爷,差点儿丢了性命。”
把薛蟠送进去劳教三年,才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薛家吸血的治本之策。
否则,上次是皇商,下次又是什么?
万一有人再针对薛蟠作局谋算于他,他救还是不救?
救了,就容易落入别人设下的圈套,不救,薛姨妈是不是还会生怨?
真没完没了了。
其实,此事也是个警醒,随着他功爵渐高,贾族难保不会有人依仗权势,在外胡作非为,经此一事,起码能杜绝不少。
事实上,贾珩并不知道,薛姨妈已想让他去给魏王和宝钗牵线搭桥。
不过,经此一事,自是提也不会再提。
况且,囚犯之妹,只听过发往教坊司的,就没听过进王府为王妃的。
薛姨妈听着贾珩所言,面色变幻,只觉四肢冰凉。
贾政在一旁出言劝道:“外甥这个性子,经此一事,也好好磨一磨,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三年时间,倏忽而过,只当他在国子监读三年书就是了。”
薛姨妈:“……”
这哪里是读书?
这是去坐牢啊!这是好类比的?
贾珩道:“姨妈,文龙罚作苦役,到时,若好好改造,我争取让文龙回家探亲一次。”
薛姨妈面容苍白,看着贾珩,泪眼婆娑,道:“珩哥儿,你要救救你表弟啊。”
心头未尝没有对贾珩的一些怨怼,可一想到自家儿子进去后,更要仰仗眼前少年照顾,却连埋怨的心思,都不敢显露分毫。
情知木已成舟,只是抹泪道:“珩哥儿,我们薛家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儿啊,他作出祸来,现在遭了牢狱之灾,是我没有教好他啊,珩哥儿,可要拜托你好好看顾他了。”
贾珩道:“我会好好看顾他的,等下就前往大理寺,领杖五十,让他好好歇着,等过了这个年,就去服刑。”
薛姨妈:“……”
好好看顾,就是去领杖五十?
这五十板子打下去,她家蟠儿还有命在?
贾珩道:“这是圣上口谕的判罚,姨妈放心,我在一旁看着,只是让文龙受些皮肉之苦了,不会有性命之险,若不去,五十杖下去,人都没了。”
贾政叹道:“这是实理,如果没有人在一旁看着,实打实的五十板子下去,可是能将人活活打死的。”
薛姨妈闻言,心头大恸,泪如雨下,转头看向被仆人拉起来的自家儿子,上前,抱头痛哭道:“儿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妈……”薛蟠失声痛哭。
宝钗见着这一幕,面带苦色,被一股惶恐无助的情绪包围着,几乎不能呼吸,眼圈泛红,伤心道:“妈……”
贾政看着一家三口悲戚痛哭的一幕,叹了一口气,劝道:“让外甥随珩哥儿去罢,早点儿完结了此桉,也能早些团聚。”
薛姨妈拿着手帕擦着眼泪,再次转头看向贾珩,哀声道:“珩哥儿,文龙可拜托你了啊。”
贾珩重重点了点头,看向薛蟠,说道:“文龙,随我走罢。”
此刻薛蟠面色仓惶,浑身哆嗦,已是说不出话来,哪还有呆霸王的模样?
贾珩也不多言,吩咐着小厮搀扶着薛蟠,然后看向宝钗,道:“薛妹妹,劝劝姨妈。”
宝钗这时闻听贾珩之言,如遭雷殛,凝眸看向那少年,对上温煦的目光,心头一时酸涩难言,杏眸泪光点点,嘴唇翕动着:
“珩大哥……”
贾珩默然片刻,轻声道:“薛妹妹放心,一切有我。”
宝钗听着那九个字,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滑过洁白如梨芯的脸蛋儿,忙是扭转过螓首,拿着手帕捂住了脸。
莺儿上前一步,劝慰道:“姑娘。”
等贾珩领着薛蟠离去,薛姨妈再次痛哭起来。
贾政劝道:“外甥年纪轻,经事少,不知事理,这次身陷令圄,虽遭一劫,但也庆幸没有丢掉性命,如是让旁人告发出来,只怕外甥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潜台词自是别怨着贾珩。
宝钗也劝道:“妈,珩大哥会想办法帮哥哥的,以后就在五城兵马司的监牢里,照顾也便宜。”
薛姨妈哭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啊。”
前不久,珩哥儿还帮着她家求着皇后娘娘解决麻烦,现在怎么就将蟠儿送进监牢里了?
心头更是委屈,她现在哪敢去怨那位珩大爷?
自家儿子还攥在人家手心里,她以后还要求着人家,只是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妈,先进屋罢。”宝钗劝道。
说着,唤着同喜、同贵,搀扶着薛姨妈进得厢房。
而随着时间流逝,梨香院中的动静,终于也传到了荣庆堂。
贾母本来正要往宁府而去,闻听此讯,不由大惊,连忙领着凤姐、李纨、王夫人、元春等人一同过来,进入厅中,见着面上带泪的薛姨妈,以及一旁唉声叹气的贾政,皱眉问道:“政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大过年的,姨太太怎么哭起来了?”
心头暗道,别是……政儿欺负了人家?
心念及此,心头“咯噔”一下。
薛姨妈一见贾母,哭道:“老太太啊,蟠儿出事了啊。”
贾母近前,坐在薛姨妈身旁的绣墩上,惊讶道:“蟠儿,他又出什么事儿了?”
又……
显然先前身陷乱军一事,让贾母印象深刻。
贾政长叹了口气,解释道:“蟠儿的桉子发了,现在被子玉带到大理寺去了。”
贾母面色微变,道:“怎么回事儿?”
贾政将经过,唏嘘道:“圣上亲自过问此桉,判罚外甥徒三年,罚作苦役,这桉子才算彻底了结了。”
众人闻言,都是面面相觑。
王夫人脸色苍白,心头生出一股寒意。
那位珩大爷,竟将蟠儿送进去了?
贾政道:“如非子玉,蟠儿被旁人做筏子,发了此桉,那时人命关天,再想了结,就不是这般容易了。”
元春玉容微顿,凝了凝眉,柔声道:“父亲所言甚是,文龙的桉子人命关天,拖得越久,后患越大,如今能够借机了结,只监押三年,结果也不算坏了。”
贾母闻言,面现无奈,拉过薛姨妈的手,劝说道:“这等官面的事儿,一个不好,就容易被人揪着不放,那时上下盯着,人命官司,蟠儿想要轻判都是不能了。”
贾政再次叹道:“珩哥儿去宫里求旨,圣上还是给了恩典的。”
想起先前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一幕,心头也有几分羡慕。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自是在有意无意劝着薛姨妈,心里不要有埋怨。
说来,也是贾珩先前铺垫了不少,姑且不说对宁荣二府做了不少事儿。
就说对薛家,先是派兵搜山,救过薛蟠一命,又是帮薛家求皇后,保住了皇商差事,这落在贾母、贾政眼中,眼前之事,并非不帮亲戚,而是人命官司,事关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