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瑞文城郊,一口石棺摆放在彼岸居的庭院内。正是盛夏,在吕波死后五六天,尸体便开始腐烂,尽管祭司已经在他身上涂抹过树脂和其他防腐药了。僧侣们不得不将棺口封死。吕波子爵的等身雕像躺卧在棺盖上,一束吟圣花攥在它手中。圆筒形的院子四角,整齐的挂着四台青铜吊灯。蓝色的磷火燃烧着,给这里带上了一丝阴森。
灵柩上雕着亡灵书和衔尾蛇徽标,这些是经过造桥仪式后才刻上的。“灵魂随着卡的指引到一切远离的大地,他随那飘渺的云一样在天际浮沉。”在追悼会开始前,撒科利在祭司的带领下,前往圣堂祭奠。
撒科利遣散了他的仆从,独自走入彼岸居。他搬来把凳子,静静坐在棺边,缓缓靠在石棺的沿壁上,轻抚上面的纹路。
波纹状的亡灵书,像浪花般上下起伏,撒科利此时已然感受不到吕波的任何气息,只能从那栩栩如生的雕塑上寻求慰勉。
“叔伯,你的愿望达成了。你会被以公爵之礼安葬在法尔发城的贵族墓地,像法尔发的众多功臣一样受人敬仰。到了那最远的土地,你会住进最奢靡的宫殿中,那里有一切你想要得到的东西,金钱,各种瓶瓶罐罐和酒,你不用再担心这些会损害你的身体。来自浩瀚星穹的那由托斯之光永远照耀你,愿你永寿。”撒科利叹息一声,掏出一束花,放在吕波的雕像胸前,自言自语起来。
“你啊,大半辈子都陷在不该回味的痛苦中,末了才告诉我一句,向着前方行进,切莫眷恋过去,不要回头。我没有回头,可然后呢,你就躺在棺材里了,这恐怕就是世事无常吧。”
吕波·查莫里克森不算是个多话的人,至少他不怎么喜欢跟撒科利吹嘘自己年轻时的“壮举”,撒科利对他的身世向来是一头雾水,后来道听途说才知道了些。吕波是他祖母众多孩子中最年长的,出生在旧法尔发城东边一个名为“阿拉布”的小村落。撒科利没去过那里,不过听他说,那是个“空气中都透着水分的地方,如若让他再活一次,他宁可长在极南城。”极南是个什么鬼地方撒科利还是知道的,尽管那是南法尔发最好的土地,但那夹杂着红沙的海风和火烤般的气候仍让一个纯粹的北方人难以接受,哪怕是待了四年也是如此。如果有比南方沙漠还要差的地方,他撒科利是打死也不会过去的,这也是他多年来从未造访过阿拉布的原因。尽管吕波的话不是全部可信,但那骇人的描述还是无法完全造假的。
尽管吕波家是瑞文领主莫尔斯·查莫里克森的远房表亲,但北托撒河局势紧张,消息闭塞,他们也没有从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中得到什么红利。撒科利的亲生父亲是吕波的异母弟,他祖父卡尔·查克与一名姓阿的情妇的孩子,吕波对这个河边来的女人并不了解,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个孩子一岁后,卡尔·查克给他起名叫伊索尼·阿·查莫里克森,这样与他的其他儿子作区分。
像吕波这样的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他登上河堤旁废弃的灯塔,像敲钟人一样摆弄着那生锈的大铁钟。结果锁链断了,钟从灯塔上滚下来,砸到托撒河里,溅出巨大的水花,这吓坏了打渔人。他们的衣服被浇得湿透,连滚带爬的逃上岸,生怕河里跳出来什么“大东西”来。吕波站在塔顶上捧腹大笑,渔夫的滑稽样让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圣堂里看过的一次表演。
有一次,他抱起伊索尼,把他带到灯塔上。塔楼离地有十几米高,伊索尼简直不敢往下看。他请求吕波将自己放下了,但是吕波却将他推到护栏边。下面的景象一览无余,伊索尼吓得大哭起来。后来被卡尔训斥一通后,吕波才收敛了些,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迷上喝酒的。
一场洪水之后,卡尔全家搬到城里。伊索尼在财政官底下当会计,吕波在北方的几个城市间跑商,其他几个兄弟做了骑士扈从。吕波是卡尔所有子嗣中最富有的,他后来拍下了城北的一条街道,在那里兴建四栋房屋,以供居住。卡尔很喜欢吕波,常年住在他那里,这让他的几个弟弟感到不满,除了伊索尼,他还是经常来到吕波的家里,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因此吕波与伊索尼关系最好。
卡尔做事很没考量,整个法尔发就没几个人比他更不着调,尽管他是个成功的投机者。吕波的那股脾性估计就是跟着他学的。他沉迷于探险与赌博,经常赖在酒馆里,几天不出来。他的几个朋友都劝过他,卡尔嘴上说着自己要改,没过两天就又倒回来了。大概在法尔发历前四年,卡尔在酒馆喝醉了,光着上半身在大街上跑。碰巧天上下起大雨,他回去后得了病,没过几天就死了。
两年之后,伊索尼与他那个同样姓阿的新娘诞下一子,起名叫撒科利·阿·查莫里克森,据说是按查莫里克森一位伟大祖先的名字命名的。他们希望这个孩子能像那位祖先一样留名青史。当时,瑞文哈迪尔伊·法瑞加入了米坦尼邦国之王宣·米坦尼的联盟,北方的威胁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吕波停止了他所有进行着的产业,并告诫其他人也要防范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战争。吕波就是那种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人,他禁止其他人到处乱走,自己却仍经常在法尔发的郊外打猎。为了防止战争发生时自己没酒喝,吕波还提前买断了法尔发城两个酿造坊的葡萄酒。
法尔发历前一年,米坦尼的大军攻入法尔发的王宫,庙宇之间一片哭喊之声,原本的法尔发哈迪尔被废黜。而宣·米坦尼为了照应那句预言:“偌大的法尔发会被一个王国统一,一个新的纪元将会开始。”不仅将自己的国名改成了法尔发王国,还命大臣们修订法尔发历,设立统一的货币,以彰显自己的正统性。
开国之初,国库总是匮乏的。于是米坦尼命令所有“非本国民”每家捐献八十个哈迪尔币,便可以获得公民身份,五十个哈迪尔币,获得自由人身份(不能参与选举),否则就去充作债务奴隶,还完“债”后,才可恢复自由。五十个哈迪尔币,相当于子爵三年多的收入(不包括花费),显然大多数法尔发城人都付不起,包括吕波还活着的所有兄弟。
伊索尼最后一次造访吕波的家,将不到两岁大的撒科利交给吕波,渴求他能将撒科利养大。吕波看着自己相伴多年的兄弟,心里终究还是不忍心,可惜他只能付起两个人的“自由人税”。最后,吕波抱着撒科利,与伊索尼告别,此后他们再没见过。
法尔发王国的奴隶迅速扩张到了百万以上,超过本国公民人口数的六倍,这样巨大的差距让本国的局势变得充满火药味,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发生民变,这也为他后来被刺杀的结局埋下了隐患。米坦尼被迫解放一部分奴隶,将其余人的财务负担也大大降低,可惜撒科利的父母没能活着等到这一天。在之后几年社会的动荡中,吕波因大量的财务支出而宣告破产,他不得不变卖了他的房产和所有家资,所幸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贵族身份”终于起了点作用,法瑞给每个查莫里克森的成员每年三个哈迪尔币的补贴和一个挂牌贵族爵位,这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吕波的妻子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在一个晚上悄悄离开了吕波的家,此后便人间蒸发了,吕波怎样也找不到她。
曾经的从商大富变成了靠吃补贴生活的失败者,仅有的家人也大多死于非命,连自己的家庭也没有了。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小孩子相伴,换成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接受。而更令他气愤的是,造成他这般境况的,不是吕波自己的失败,而是宣·米坦尼,是那无可阻挠的命运。吕波已经三十岁了,在法尔发人中,他已经算是中年人了,在这个只属于年轻人的年代,他没有机会再从头开始了。吕波恨透了米坦尼家族,也同样讨厌法尔发王国。如果可以他,宁愿冲入城中心的王宫,与宣·米坦尼同归于尽,但是,他做不到,他甚至突破不了青铜大门前的守卫,弊大于利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
在吕波眼中,自己的未来一片迷茫,他抬起头,低下头,都只是无尽的昏暗。他变得消极而悲观,整日酗酒消愁,六边形的泥砖房子不挡雨,雨水沿着房檐流下来,滴到屋子,他也不在乎,只是自顾自的饮酒。这就苦了撒科利,他不愿意与这个酗酒成性的叔伯待在一起,除了饭点和晚上,他几乎不与吕波在一块儿。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年,直到法尔发历六年的一个晚上,吕波忽地醒悟过来,他还是那样喜欢喝酒抽烟,但不再沉迷于此。此刻的公民地位与自由人已无太大的区别,加入门槛也大大降低,他就用几年的积蓄给撒科利买了个公民身份。吕波似乎重新找到原来的自己,他的脾气开始好起来,平时也乐于与他人交谈。撒科利为他的改变感到高兴,他们二人间的交流也变多了。
此后,吕波经常坐在一把旧凳子上,给撒科利讲述他年轻时的所见所闻,但对他本人有关的事情一概闭口不谈。
“我赌你没听说过阿那吉耶珀斯的宫殿,那里比宣·米坦尼所兴建的任何一座宫舍都要华美,在宫廷的四大门楼,每所门楼上都挂着两朵黄金做的吟圣花,是纯金的!在大殿的主位上嵌着阿那吉耶珀斯哈迪尔的王座,上面镶着至少二十颗宝石,红的、黄的、蓝的都有,可惜我当时没能看清楚,除了这些,还有全法尔发最大的万神殿,和圣堂,等等。特林顿家族真是好福气,能住在这样奢华的宫殿里。这也是我此生最自豪的经历之一。”吕波吹嘘道。
“那你当时是去干什么的?旅行吗?”撒科利问。
“经商。”吕波只答了两个字,此后撒科利再问什么,他也不回答了,只偶尔冒出几个“不知道”,“不记得了”之类一看就不是真话的词汇。
吕波对待自己的人生过往也乐观了些,他尽管仍对法尔发王国及其统治者家族毫无好感,但至少不再整日喊打喊杀(当时没被逮捕就是万幸),哪怕是后来他得知宣·米坦尼的死讯,也没有过大的反应。他也经常告诫撒科利:“向着前方前进,不要眷恋过去,无论怎样,不要回头。”这是他活了三十多年得出的经验。
吕波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再有太大的波浪了,于是他将期望寄托到撒科利身上。他开始寻找一切机会,帮助撒科利寻找契机。幸运的是,这契机马上就来了。
法尔发历八年,宣·米坦尼下令讨伐南霍氏人,当吕波知道将军是法瑞时,吕波高兴地跳起来。法尔发一向有条潜规则:在军中,有将军家族血统的人更容易受到提拔。不管他离将军本人的血缘有多远。于是他动起了让撒科利参军的打算。担心撒科利不同意,吕波在与撒科利行至石碑前时,看见底下那类似于祈福一类的文字,便说:“你看,下面还说了,哈迪尔能驱散寿命的魔咒,让法尔发人的寿命比肩洛斯底斯。”也不知撒科利信不信,不过他反正是同意了。为了表示决心,吕波也跟着他一同前去。此后便发生了先前章节中讲述的一切。
此后数年,当极南城失陷的时候,当他们在新月诸国中流亡的时候,当商队被强盗冲散时,当他们迷失在加西里多卡的时候,吕波都曾不止一次的怀疑过,自己当初做得真的对吗?如果他们一直留在法尔发,平平淡淡度过余生,或许会更好。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反悔毫无用处,看向前方才是最重要的。命运终究还是眷顾了他一次,撒科利做了法尔发独裁官,而他也连带着成为了贵族,这比他先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荣耀。当吕波重病缠身,行将就木的时候,他心中仍是无悔的。
撒科利贴在棺边,聆听着那并不存在的,来自吕波的独白。他仿佛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在给他讲述着自己的过去,但是每当他抬起头,这种声音又无影无踪了,只有冰冷的石棺和闪着蓝光的吊灯。他站起来,轻轻说了声:“再见”,便转过身,长舒一口气,慢步离开了这里。一路上,他总觉得吕波在看着他,看着他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