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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义元带着一众侍卫在夜雨中来到了由比川边,由比川中停着一艘小船,里面隐约有两个人影。

“今川殿下放心,里面是本家少主和幻庵大师,都没有携带武器。”引今川义元过去的北条家使者非常诚恳地解释道。

“但船是你们的,难免会做手脚,我们家殿下必须带刀上船。”那古野氏丰立刻据理力争道。

“我家少主提前嘱咐过了,可以。”北条家使者爽快地应了下来,反倒让那古野氏丰更加担心其中有诈。不过今川义元似乎没有多想,而是干脆利落地上了船。

船很小,仅仅容得下三个人坐。船舱里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桌案上点着几根蜡烛,还摆着两碗茶泡饭和一杯茶。茶水背后坐着的是一个一身宝蓝色袈裟、鬓发半白的僧人。而茶泡饭的背后则坐着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蓝衣青年,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

今川义元在摆着茶泡饭的另一个位置坐下,北条幻庵立刻开口致歉道:“今川殿下勿怪,我家少主顽劣,不肯沏茶,硬要用这茶泡饭迎客。”

“无妨。”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在烛光下抬起了头,北条幻庵却突然愣住了,有些出神地望着今川义元。

半晌后,失礼的北条幻庵才连连告罪,随后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年迈者一样,唏嘘着感慨道:“真像呐……和龙王丸(今川氏辉)也好,和令尊(今川氏亲)也好,那眉眼真是像极了……甚至能看出我已故的姑姑(北川殿,北条早云之妹)的样子。一晃几十年啊,时间可真快啊。”

“表叔。”看到北条幻庵如此念着今川北条两家的姻缘之情,今川义元也有些触动,没有用对敌方外交僧人的称呼,而是以辈分称呼道。他随后看向北条氏康,也是微微一礼:“姐夫。”(北条氏康之妻为今川义元之姐,瑞溪院)

“我这小舅子,当真有本事啊。”北条氏康也打量着今川义元,随后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是雪斋那老和尚的徒弟,自幼天赋异禀,早就对你十分重视,我老爹也一直提醒我不要小瞧了你。可是没想到我自以为没有小瞧你了,最后还是小瞧了你。”

“姐夫过奖了。”今川义元拱手逊谢,北条氏康却是摇了摇头。

“义元啊,你是不知道。我自16岁初阵以来,战必胜,攻必克,大小数十战无一败绩,甚至连‘小胜’都少,每一战都是酣畅淋漓。”北条氏康举起了茶泡饭,像敬酒一样对着今川义元比了比,随后自己就大口扒了起来,“而你是第一个在战场上逼平我的人,更何况这还只是你亲自指挥的第二战,当真了得。这还是我第一次品尝打不赢的醍醐味啊,那味道真像吃了苍蝇拌屎一样。”

不过今川义元看了面前那茶泡饭一碗,却是没有敢吃。

“担心下毒?”北条幻庵意味深长地看了今川义元一眼。

“没有,只是晚上已经吃过了,不饿了。”今川义元摇了摇头。

“你看,我就说不要准备茶泡饭吧?”北条幻庵有了把柄,立刻回头去瞪北条氏康。北条氏康却是满不在乎,吃完了自己的那碗茶泡饭后,就把今川义元面前的那碗也拿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同时嘟囔道,“武人就该有无穷无尽的胃口。义元不吃,我自己吃。”

“表叔和姐夫请我来,想必是为了和议。”今川义元没有再多打太极了,救太原雪斋心切的他直奔主题,“不知有何意见?”

“今川和北条两家本身数代姻亲,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重修秦晋之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北条幻庵立刻缓缓开口,却被北条氏康不耐烦地挥着筷子打断了。

“我方愿意放回雪斋大师,再把河西所侵占的领土还给你们。”北条氏康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随后抬起头来道,“怎么样?”

“条件呢?”今川义元看了眼北条氏康嘴角残留的几颗米粒。

“就一个条件。”北条氏康又抬起头,猛地扒拉了几下,把碗里的茶泡饭全部囫囵吞下,随后将空碗筷往桌上狠狠一拍。

“你姐已经怀有身孕了,估计明年就能生产,是我的嫡子。到时候义元你认你外甥当养子,继承今川家。”

“姐夫好大的胃口。”今川义元冷声答道。

“那你是不答应咯?”北条氏康颇具玩味地看了眼今川义元。

“答应,当然答应。”

今川义元话锋一转,险些让北条幻庵和北条氏康缓不过劲来。

“今川家的利益和我有什么关系,随便拿去,别客气。”今川义元笑着摊开了手,仿佛一个热情好客的店老板一样,“只要你们把我老师那臭老爷子放回来,今川馆给你们都行。”

未曾设想的道路……未曾设想的谈判对手……

北条幻庵和北条氏康虽知道这样会显得自己落于下风、很没底气,但还是疑惑地面面相觑。

他真的是今川家的家督吗?

两个人心底都起了这样的疑问。

“可是当真?”北条氏康狐疑地看了眼今川义元。

“当然,先让我看到老爷子再说。”今川义元微微颔首道。

“就在你背后呢,想看自己看。”

身后忽然传来了那最熟悉的声音。

刚才还胸有成竹的今川义元转瞬间就方寸大乱,猛地转过头去,才发现太原雪斋已经操着小舟,划到了小船的旁边。那最亲密的身影,哪怕是化成灰今川义元都会认得,绝不会看错。

“好啦,幻庵大师盛情难却,但这谈判是不必谈了,贫僧这不成器的徒儿贫僧也自己领回去了。”太原雪斋向今川义元招了招手,示意他踏上回程的小船,自己则向北条幻庵翩然行了个佛礼,“有缘再会啦,幻庵大师。”

·

“老爷子,你是怎么……”刚一踏上岸边,焦急的今川义元就忙不迭地拉着太原雪斋的袖子问道。

“你们那边打成那副鬼样,快把整片由比地区的山林都烧了,我们富士川畔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我趁着北条军主力被你引走,其他看守我们的人也分心的时候,率军向东突围。北条家留守的部队都防着我们往西跑回今川馆或者往北进山区,根本没人想到我们会往东边的富士川跑。北条家自以为在几座桥梁上留下人,就能挡住我们了。”

“但为师我带人拆下了富士砦的木墙,事先打造成了木筏,遇到富士川就直接跳了进去,顺着富士川一路漂流跑进了骏河湾。北条军的清水水军被兴津水军引走了,我们就趁机一路跑掉了。刚找到大军的营地,就听说你被北条军骗去谈判了,赶紧把你这臭小子喊回来。”

太原雪斋若无其事地道出了这常人根本猜不到的奇计,连今川义元听得都目瞪口呆。

“不过有一点,为师这好几天一直都想明白,总觉得对面藏有后招。”不过太原雪斋却话锋一转,眉头紧皱地低声道:

“北条家在你进攻远江的同一天、甚至是同一个早上就派兵渡过了富士川,攻向为师把守的富士砦和蒲原城,说明他们当时就知道我们在富士川畔的都是疑兵,主力去了远江,不然他们哪敢如此大胆地全线摊开了渡河攻击?如果说是等着今川良真派出使者告知他们今川军主力在远江的话,那是绝对来不及的,今川良真就算在被伏的第一刻就派出忍者通知北条家,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里从远江跑到河东。”

“而且北条家此次能够出兵,全靠早就和武田家达成的割地停战和议,而这绝对要耗费时日才能完成。说明他们早在战斗开始前多日,就已经算中了我们会有疑兵之策,算中了我们在河东的富士砦里全是障眼法。”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告诉今川良真呢?为什么要白白看今川良真中伏呢?如果承芳你没有回来救为师我,那今川良真此刻已经灭亡了。他们有什么必要这样对待盟友吗?今川良真可是北条家牵制今川宗家的重要棋子啊,他被灭了对北条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把今川良真往死里坑啊。”

“哪怕北条家是想骗今川良真和你的主力交战,来为他们进军空虚的富士川防线争取时间,也完全可以在今川良真发兵后告诉他有埋伏。那样今川良真小心一些,承芳你也没办法大获全胜,反而能拖住主力更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今川良真一个上午就大败亏输,让今川家的主力得以迅速从远江回援富士川,逼得北条家不得不大战一场。”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北条家在自己明明看破疑兵之计的情况下还选择瞒着今川良真,绝对是不理智的行为。”

太原雪斋的一番话让今川义元陷入了沉思——没错,北条家为什么要做出如此离谱的行为呢?今川义元苦思良久,终于找到了点头绪,看向了太原雪斋。太原雪斋自然明白自己的学生在想什么,缓缓地点了点头道:

“除非在北条家的某位决策者眼里,坑死今川良真,要比打下骏河来的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