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雨仍然在下。
因为下雨,时辰的概念在大部分人的意识里早已经模糊了。
当然也有例外,那便是守门的兵丁。
相比南纪门,位于江陵城东北的远安门的守卫要更加的松散。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地黑透,一名老卒正站在远安门城楼上的一处雨棚之中,他的面前摆着一组铜壶,壶身饰铸云纹及北斗七星。
除日、月、星、箭四个铜壶之外,还有一个龟蛇合体的玄武形铜盖,倒也算得上精致。
老卒弯着腰,不眨眼地盯着面前受水壶中的那支漏箭,水涨舟浮,依次显示刻度。
看着漏箭一点点的浮起来,老卒的手也渐渐地颤抖了起来,当看到到达一处红线刻度之时,颤声高喊道:“时辰到,关城门!”
“时辰到,关城门!”
“时辰到,关城门!”
“时辰到,关城门!”
声音自上而下接力般依次传了下去,随着一阵嘎吱声,江陵城北城的两扇厚重城门被缓缓关闭。
“慢着,慢着……”
随着这声音响起,城门外一阵喧腾起来,城上的兵丁探头一看,却是一支商队匆匆赶了过来,赶车的车夫们挥着皮鞭吆喝着畜力,最先头的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
江陵北望关中,西接巴蜀,东连郢州,是一处水陆要冲之所,舟车辐辏,四方商贾往来频繁,贩卖货物不计其数。
“时辰已到,你等明日再进城不迟!”城门上的一名校尉面无表情地说。
今天日子特殊,已经比之往日晚关了半个时辰的城门,众人多少有些怨言。
“我们是从信州过来的,今夜恐怕还要下雨,宿头难寻,还请将军为之通融一下!”商队中那领头之人仰着头拱手说道。
原本以为今日必定是赶不上进城了,哪知道到了江陵以西六十里听人说今日城门较之往日晚半个时辰才关,领头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吩咐众人加快赶路,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校尉看了看长长的商队,心中着实有些不快,但是“信州”二字的分量让他最终放弃了原来的决定。
城门在即将关闭的时候被重新打开了。
本已经要下值的兵丁们站在城门洞两侧,拉着脸查验通关文牒和货物。
说是查验,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查验速度比之往日不知要快了多少。
一个老卒飞快地为商队做好登记,本想招手让商队领头的过来,但最终还是移步走到了那人面前。
“货物没有问题,你们可以入城了!”
“多谢!”
为首的商人头领拱拱手,随手将一个小布袋塞入了老卒的手中。
干枯的大手在触到布袋的一刹那猛地往下一沉,老卒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上路。
老卒在这里看门已经有三十个光景了,那时候还是高祖武皇帝,这一转眼的工夫,都鬓生白发了,南梁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唉……
“叮当、叮当……”清脆的铃声飘过耳边,商队的几辆马车从眼前缓缓经过,车帘子摇摇晃晃,里面的情形看不真切。
车队一共是十三辆马车,携带的货物是北地特产。
老卒背过身去,将小布袋塞入怀中。
这支开了特例的商队入城之后,他们也该下值回家了,夜间自有其他人来值守。
这烦人的鬼天气,雨下起来就没个完,非得把人的心都浸湿了才罢。
他缓缓地转身,原本微眯着双眼陡然睁大,犀利如鹘鹰的目光落在了商队中一人的身上。
老卒不由得皱起眉头,仔细地打量着那人。
那人头戴着斗笠,弓着腰低着头,看不清面孔,正搀扶着一个少年远远地走来。
可即便如此,还是被老卒给盯上了,主要是他太高了,比身边的人足足高了一头有余。
另外就是他的两个肩膀都微微紧绷着,保持着随时都能出击的姿势。
“这个家伙有些可疑。”
老卒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准备将那人拦下来。
可是手尚未伸出去,便被一手抓住了手腕。
老卒扭头一看,发现一个浓眉大眼、神态威猛的汉子正在朝着他微笑。
“周校尉,您这是?”
拦住老卒的正是周义海,在江陵城的官面乃至三教九流,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周义海。
此人人脉极广,对江陵地面上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极为熟悉,举凡是东家丢了羊、西家小媳妇的贴身衣物失踪之类的事情,找他都没错。
周义海笑眯眯地道:“张老哥,天不早了,你家娘子怕是还在等着你吃饭呢吧?”
老卒一愣,白天的时候捕快和守城的兵丁吵了一架,事情不大,也无所谓对错,很快就平息了,毕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周义海等人提出留一部分协助守城士卒们盘查过往人员,老卒等人自然是乐意的,毕竟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专心揩油了,至于仔细盘查的事情,让捕快们去做吧。
“那位的意思!”周义海低声道。
老卒微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后退了两步。
此时,那个大汉刚好从面前走过,即便低着头,也能看到他面色黝黑,一圈络腮胡子,左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看上去十分凶恶,偶尔抬头露出的是一片黑中两点寒星。
老卒忍不住地又退了两步,直觉告诉他这大汉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使人压窒的气息!
周义海拱手致谢,转身登上了城门楼。
在头领的带领下,商队穿过大门鱼贯入城。
几乎就在商队穿过宽阔的十字路口向东转弯的同时,一只鸽子从城门楼上展翅向南飞去。
此时,街道两旁的店铺行肆已经有一些关了门。
但即便如此,各家的幌子高高悬挂出来,接旗连旌的几乎遮蔽了整条大街的上空。
商人头领向后看了看,走到了那名黑脸大汉的身边,十分恭敬地道:“好汉,你看你也进城了,是不是……”目光向大汉旁边的少年瞥了一眼。
那大汉左右扫视,眼神始终充满警惕,左手一直没有离开少年的后腰。
周围的行人行色匆匆地赶路,并没有留意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