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詧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等他头戴五梁进贤冠,身着黑色纱袍回到德阳殿之时,宇文直、陈唱、权景宣三人已经到了。
萧詧无奈地向他们告了个罪,这才回到了主位上。
说是赐宴,但萧詧却跟小媳妇一般。
他悄悄地观察着宇文直和陈唱,宇文直也就是十五六的年纪,眉清目秀,鼻梁高耸,言谈之间尚有几分稚气。
陈昌年岁稍长,同样是丰姿俊美,长身玉立,但他寡言少语,只是端起酒爵轻轻地抿着,眉宇间露出一些忧虑之色。
萧詧强打精神,频频举杯以尽地主之谊。
宇文直、陈昌倒也给他几分薄面,蔡大宝、王拚作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众人觥筹交错,但并不热闹。
片刻之后,老内侍轻轻拍手,二十余名身姿妙曼的歌姬舞女如两行秋雁,翩翩飞入大殿两侧,一时间铙吹响发,笳声哀啭,击筑吹笙,丝管迭奏,锦瑟婉扬,乐声如穿云渡水而来,回韵于耳,先前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
身着各色纱裙的舞姬如天外飞仙,又如簇簇盛开的牡丹,层层叠叠在大殿里先后绽放,满殿春光丽色。
权景宣喝得红光满面,兀自陪着宇文直说话,宇文直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些翩翩起舞的舞姬。
权景宣捋须道:“国公,有梁一代,以江南吴歌、荆楚西曲为盛。雅乐中注入大量的清商乐,以及世俗化了的佛曲。这些歌舞词曲清新、艳音秀气,听起来与北地大有不同。”
宇文直欣然点头道:“自晋迁江左,德泽浸微,风化不竞,去圣逾远,繁音日滋。艳曲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
“哀淫靡曼之辞,迭作并起,流而忘反,以至陵夷。原其所由,则是不能制雅乐以相变,大抵多溺于郑、卫,由是新声炽而雅音废。”
权景宣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国公对歌乐竟有如此见解,老臣实在是佩服至极!”
宇文直笑道:“大将军说笑了,这都是兄长所言,我只不过是转述应用而已。”
权景宣道:“鲁国公沉毅有智、识见宏远,连皇上都称其‘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您与鲁国公为一母同胞,所差只是年龄而已,你们兄弟二人皆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有你们兄弟扶保皇上,我大周必定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宇文直摆手:“大将军,这么说便是折煞我了。如今,齐与我朝东西相峙,互有征伐,皇上正为此事发愁呢。”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继续说道:“今日我乔装打扮察访民情之时,便遇上了北齐的细作,这细作极为狡猾,就连那些经验老道的候官都被他蒙骗过去,幸亏一个书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只不过,最终有细作的同伙来接应,这才让他侥幸逃了。”
去年,也就是武成初年,宇文直出镇蒲州,拜大将军,进卫国公,邑万户。但他是个疏懒的性子,在蒲州时间不长便找了个借口请旨回了长安探望母亲。
他与陈昌在长安时颇有交情,听说陈昌被遣送回过,便又毛遂自荐来送行。
明帝宇文毓本来就是将陈昌当作一颗钉子使用的,派自己的弟弟送行更加显得北周对陈昌的重视。
只是陈昌先走一步,宇文直在后追赶,直到江陵两人才得以一见。
宇文直本有心想在权景宣这里告娄少康和娄家一状,但想起临行前兄长宇文邕[yong]的叮嘱,便暗自忍下了这口气,并未向权景宣讲起此事。
不过,他方才饮了些酒,便借着酒劲将小饭铺中遇到北齐细作的事情说了。
“竟有此事?”权景宣眉头轻轻一皱,事实上他听说宇文直微服私访之时便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急急派人去寻找,人是找到了,但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情。
如今听宇文直亲口到来,顿觉有些后怕。
若宇文直在江陵有个好歹,如何向皇上交待?
接着,权景宣不待宇文直开口,便继续道:“国公,江陵出现北齐细作,便是老臣的责任,老臣这就命人缉拿细作!”
两人的对话落入了萧詧、蔡大宝、王拚的耳中,北齐的细作在江陵活动,是为了对付北周无疑,但后梁为北周藩属,这种事情自然是要上心的。
他们还等着听下文,宇文直那里却不再继续讲了,如此让萧詧三人着实心痒。
酒宴结束,已经是亥时了,宇文直、陈昌、权景宣相继告退,萧詧率蔡大宝、王拚将三人送出了德阳殿,那些宫人和内侍也都撤掉酒席,呈上一些瓜果。
殿内只剩下萧詧、蔡大宝、王拚君臣三人。
此处没有了外人,萧詧终于不用在他人面前强颜欢笑,很快卸下了伪装,脸上的笑容顷刻之间消失了,脸色难看至极。
蔡大宝、王拚对视一眼,各自低头,恍若未见。
萧詧靠在金丝团龙软垫上喝了一杯酽茶,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一左一右安坐着的蔡大宝、王拚,说道:“两位爱卿,对于北齐细作之事你们是如何看的?”
蔡大宝、王拚对视一眼,王拚先答道:“陛下,北齐细作在江陵并不少见,依臣之见,此事陛下无须多加理会。北周朝廷征召权景宣为司宪中大夫,并让其担任基、鄀、硖、平四州五防诸军事、江陵防主,加大将军。权景宣为了报答主子的知遇之恩,断然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的。”
“哦?”
萧詧知道王拚做事极为稳妥,凡事讲究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说道:“如此说来,爱卿的意思是让朕隔岸观火喽?”
王拚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黄道玉之事?”
萧詧微微颔首,动容道:“喔,自然记得,可那与此事有甚关系?”
当初,还是岳阳王的萧詧以襄阳归附西魏,并派兵攻打在江陵的梁元帝萧绎。
萧詧叛将杜岸乘虚袭击襄阳。权景宣于是率领三千骑兵,帮助萧詧击破杜岸,又与开府杨忠击败梁军将领柳仲礼,攻拔安陆、随郡。
为此,萧詧还送其妻王氏及儿子萧嶚到西魏做人质,这件事他深以为耻辱。
不久之后,随郡城民吴士英等杀死刺史黄道玉,聚众为寇。
权景宣认为吴士英等只是小贼,可以用计讨灭,若是宣告他的罪状,只怕会有更多人追随他。
于是权景宣给吴士英去书信,假称黄道玉凶暴,吴士英立了大功。
吴士英果然相信了,于是率众而投。权景宣抓捕杀死吴士英,解散他的党羽。
王拚道:“臣想说的是,这权景宣虽然打仗必先登陷阵,但并非一个莽夫,北齐细作这件事他定有计较,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他以膝居地,小腿平置于地,臀部贴于脚后跟,上身挺得笔直。这种姿势就跟他的为人一样,任何时候都是一丝不苟。
萧詧轻轻点头,又望向蔡大宝:“蔡卿以为如何?”
蔡大宝笑道:“陛下,说起来,这权景宣与我们也是老相识了,皇上做岳阳王之时,便跟他打过交道,后来皇上御极,北周又以权景宣在南境甚有威名,命他任基、鄀、硖、平四州五防诸军事、江陵防主。方才驸马之言,微臣深以为然。”
他语气一顿,继续说道:“如今,江陵看上去风平浪静,不曾出什么事情,但实则是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有渗透,此处成了风云际会之所。臣以为如今我朝百废待兴,便要将各种不利因素消除,北齐细作一事虽不便直接参与其中,但不可不予以关注。”
萧詧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只不过,我朝之中并无擅长此事者,如何是好?”
王拚道:“陛下所虑甚是!蔡大人,你可是有了法子?”
蔡大宝道:“陛下,既然北齐的细作出现在江陵这天子脚下,陛下便不能无视其存在,明面上应下旨让各职司衙门严查此事,一经发现有可疑人能,立即缉拿审问。”
“这既事关我朝的安危,也向北周表明我们的态度。当然了,西城的候官在对付细作上比我们厉害的多,我们只需派人跟着这些候官……”
萧詧恍然,心中便想:“明着表明态度向北周示好,暗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倒不失为妙计!”
蔡大宝话风一转,却道:“臣想,百姓安居与否,便是朝廷安定之本;朝中列位臣工的心思是否安定,同样不宜等闲视之。北齐的细作仅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得到详实的情报的,江陵士庶,对朝廷,对陛下怀二心者不在少数,定是有一些官吏、商贾与之暗通款曲,陛下不可不防啊!”
萧詧这才晓得蔡大宝真正要说的话题还没说出来,他忙聚精汇神,盯住了蔡大宝。
蔡大宝郑重地说道:“皇上,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挖出那些暗中与北齐、南陈有勾连之人,即便对他们不作处置,将来也不可大用。”
萧詧颔首道:“嗯,一些朝臣表面上看对朕恭顺的紧,实则俱是表面文章。一个小小的北齐细作,将会成为朝廷的一面照妖镜,是人是妖,立即就会见了分晓!嗯……,此计甚妙,甚妙啊!”
蔡大宝欣然道:“皇上明鉴!臣想,用不了多久,这件事便会被候官查得水落石出,我们还需早做打算。”
这句恭维话说得萧詧抚须一笑:“好,咱们君臣现在就商量出个具体的章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