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唱猜测这郑军主和韩幢主定是素来不和,杀俘一事只是个导火索而已。
依他来看,这件事郑军主做的着实有些过了。
那些山贼固然可恶,但他们均已放下武器投降,与那些百姓无异,将其全部杀死实是太过残忍。
没想到这个年轻将领脾气如此的火爆。
可是于心不忍归于心不忍,这件事陈唱没有任何的发言权,站在这里着实尴尬的很,但又不能离开。
郑军主见自己心腹被打,权威被挑战,登时火冒三丈,怒道:“韩幢主,打狗还看主人呢,你当着我的面殴打我的亲兵,可曾将我这个上官放在眼中?哼,莫要说是百十个俘虏了,便是千个万个,我也敢杀。”
韩幢主不卑不亢地道:“定祸乱者,必先于武德,拯生灵者,谅在於师贞。长平之战后白起杀赵俘数十万,千夫所指;巨鹿之战,楚军趁夜把秦军二十余万人击杀坑埋在新安城南;参合陂之战,道武帝拓跋珪下令把所俘的近五万燕兵全部活埋。方才那些俘虏,拿着武器时,他们是贼,放下武器便是百姓,如何忍心杀之?”
郑军主冷声道:“若不杀,他日必复为贼!”
韩幢主又道:“自古杀俘为不祥之兆,白起、项羽、拓跋珪等人下场凄惨,难道军主不知吗?”
郑军主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才一时兴起,倒是不曾想起此事。杀俘的确不利于主帅。
陈唱在一旁听着,心说这韩幢看似鲁莽,实则胸有有沟壑之人,说得倒是句句在理。
一代战神白起后来却因受秦昭襄王和范雎所忌惮,而被迫在杜邮自刎。
楚霸王自刎乌江。
拓跋珪即位初年,积极扩张疆土,励精图治,将鲜卑政权推进封建社会,但后来好酒色,刚愎自用,不团结兄弟,在宫廷政变中遇刺身亡。
这么一看,这三位还都没有好下场。
不过,郑军主自然是不肯在低头的,依旧道:“世人皆言那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我一心为社稷江山,又岂会在乎个人之生死!”
陈唱不由地佩服这郑军主脸皮够厚,不仅自比白起,还一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的模样。
其实他大概猜测出了几分,这场战斗基本上是韩幢主指挥的,作为主帅的郑军主自然不肯让其大功独享,那些俘虏的人头便是他的战绩。
这种事在古代的时候多了去了,别说是杀几个战俘了,杀老百姓冒功的将领也大有人在。
譬如崇祯年间,陕西副总兵赵大胤在韩城向朝廷报告斩杀了敌人首级五十个,其中妇女与孩子却占比很大。山西的官兵为了追剿起义军到达河南境内,将领就让县令替他们报功,送来了千把个首级,其中竟然有八十多个小秀才!
堂堂有功名的读书人也是想都不想杀来凑数,老百姓更是韭菜一样。据说当时有说法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以至于李自成竟然喊出了“剿兵安民”的口号。
陈唱虽然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是坞堡之中这么多的伤员亟待纠治,这主副将二人一味地吵架也不是办法,便道:“军主大人,幢主大人,二位请息怒,人死不能再生,军主大人方才说的没错,这些人若是放了,估计很大一部分又会重操旧业,届时吃亏的还是我们这些百姓。”
郑军主听陈唱在替自己圆话,对他的态度不禁大为改观,笑着道:“想不到你这个书生还有这等见识,本军主所思亦正是如此,这后梁虽说是单独的朝廷,但毕竟姓萧的向北周称臣,此处便是我北周之地,这些百姓自然也是我北周的百姓,本军主为了保护百姓免受流寇之苦,将其悉数杀之,有何不可?”
陈唱忙又道:“正是,正是。军主大人,坞堡之中的百姓伤亡不小,若是没有那些侍卫和民壮们拼死抵抗,这坞堡早就破了,还望军主大人安排随军医工为这些伤者诊治。”
郑军主没想到他提出了此等要求,但方才已经说了这里的百姓便是北周的百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即不好拒绝,只好命随军郎中为众人治伤。
随后,对众人说道:“传令下去,命韩幢主派人暂守坞堡安民,本军主亲率主军追杀敌酋残寇!”
韩幢主闻言忙道:“军主且慢,正所谓穷寇莫追,我军方至,不明敌情,岂可轻敌贸进?这些山贼俱是周遭人士,地形熟悉,方才已经被我等击溃,他们一旦遁入民间百姓或是深山老林中,便再无踪迹可循。你我还有要事在身,在此已经是耽误了不少工夫,若是上面怪罪下来……”
郑军主本就是一张马脸,如此拉得更长了,他冷冷地道:“韩幢主,本军主方才那是军令,并非同你商量,你可知否?”
见韩幢主不答话,他又道:“所谓兵贵神速,我等皆是骑兵,彼为步卒,这两条腿如何快得过四条腿,他们军心已散,趁势掩杀,必收奇效。”
韩幢主终于忍不住了,反驳道:“军主为一军之主,必然是精通兵法。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必经之以道、天、地、将、法五事。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如今,这地者,当为远近、险易、广狭、死生,我等均不熟悉,如何去追那贼寇?”
陈唱听得云山雾绕,他一贯的印象便是这些武将们都是大老粗,张口闭口骂娘的那种,岂料眼前这位韩幢主出口成章,实在是让他刮目相看。
郑军主一副儒将之姿,也略懂兵书,可是和韩幢主比起来自是不如,口头上占不到任何的便宜,一张马脸登时气得傻白。
陈唱不懂军事,但人情世故这方面相当的在行,唯独刘迎顺的事情没有处理好,主要是因为当时对这个时代的环境极为不熟悉。
如今不同了,听了韩幢主的话之后,他也知道现如今去追贼寇必然是所获甚小,但这是领导意图,作为下属的韩幢主不去逢迎执行也就罢了,还处处跟上司对着干,这是藐视领导的权威。
试问,这样的下属有哪个上司会喜欢?
看来这个韩幢主空有一身正气、一身本事、满腹韬略,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好像是不太开窍啊。
再这么下去,两个人若是打起来就麻烦了,谁来管这些受伤的百姓。
当即他鼓起勇气说道:“韩幢主,方才郑军主已然安排了,这里的百姓中有诸多的死伤者,安葬、救治百姓们颇需要花费一番工夫,依在下看,坞堡外面的山贼便由军主大人率兵追击清剿,幢主大人便在此处安抚民众。”
韩幢主尚未表态,郑军主朗声道:“你这个书生倒是有些见识,这样,本军主便给你个差事,协助韩幢主安民,你用心去做便是,届时本军主自会知会你们州县。”
说罢,竟是看也不看韩幢主便大步离去。
那小校捂着腮帮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回头用仇恨的目光看向韩幢主。
韩幢主目光如电回瞪过去,见那小校直吓得连忙逃也似的跑了,这才回头狠狠地瞪了这个“助纣为虐”的书生一眼。
陈唱拱手抢先说道:“韩幢主,恕在下直言,郑军主是您的上司,你这样公然顶撞他,惹了一肚子气不说,到最后还是未能达到目的。”
那韩幢主虽然生气,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已经看出了这个书生是给他找台阶下,之前他多次顶撞过上官,若不是家中背景深厚,就凭他一个从九品的幢主,早就被郑军主难看掉了。
陈唱见他似乎是听进去了,接着又语气恭谨地道:“在下虽未经历过官场,但历朝历代的史书中对官场之事记录颇多,在官场,会做人往往比会做事更加重要。众人拾柴才能火焰高,关系是向上爬升的重要动力。”
“而且,官场就如女人的心情,总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多一个朋友总要多一条路,少得罪人就是官场的生存法则之一。”
韩幢主闷哼了一声,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中还是认同的,他自己的毛病最清楚不过了,为此父亲没少敲打他。
父亲贵为新义郡公,拜使持节、都督、中徐虞洛四州诸军事、中州刺史,也算是权倾一方的诸侯,有意栽培他,但他偏偏看不惯官场上的卑躬屈膝和谄媚逢迎,宁愿当一个小小的幢主,也不愿靠着父亲荫庇升官。
类似规劝他的话不少人说起过,但这书生说的的确与众不同,尤其是“官场犹如女人的心情”之类的比喻,让他觉得颇有几分道理,远比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更加顺耳。
他也知道争执不过郑军主,只不过年轻气盛、一时间气愤难以自抑罢了。
他看了看陈唱,好奇地问道:“你方才的这些话都是从哪些史书上看来的?是何人所讲?”
陈唱没想到这青年将领是个刨根问底之人,略微沉吟一下道:“回幢主,是侯卫东!”